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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
雪瑄从宫外带了个女人回来。首先,她从皇宫得到消息。燕妃当时正在和太后聊天,听到后沉默了很久。
太后慢慢呷着茶,慢吞吞地说:“这是好事。”
皇宫里永远没有秘密。不出半天,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燕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江爷爷从来没有离开过皇上身边。这样一个孩子般的人,突然对男女之事开了眼界。内情,蒋公公,不要私了,讲给我们听听。”
这么多小姐同时出现在太极馆外,很少见。平时后宫的这些宫女恨不得绕过八尺外的太极堂。听说皇帝要见他们,这是一种非常焦虑的状态。有过这样的盛况吗?
姜媛丢了笑脸,心里叫苦不迭,不知道哪个挨了一千刀,这么快就走漏了消息。
薛瑄每天早上由老师送进藏经,将近中午,他恭敬地送老师出去,在明媚的阳光下,聚集在阶前的浓妆淡淡地擦拭着各种美女,他眯起眼睛扫了一圈,心神呵,眼晕。
他蒙上眼睛,对着太阳穴挥挥手,进去说了句什么。
自薛选登基以来,太后已率先娶了十几个贵族女子。那时候他还年轻,一个人住在宫里难免寂寞。在宫外看到这些漂亮的姐妹,他只把她们当成陪自己玩的伙伴。
堂堂燕公子,天天低声下气的在各宫嫔妃面前讨笑脸,也是下不来台。
何年纪稍大,在入宫的嫔妃中资历最深。她慢慢落在了鱼贯队伍的最后,和站在石阶一侧的薛轩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着在他脸颊上狠捏了一下,嫩滑,感觉真好。
雪轩捂着眼睛的手掌,滑落到脸颊,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他们对自己有一点敬畏,这很伤人。
嫔妃们按地位顺序坐在首位。雪轩向前方望去,颜飞和莫林宝却没有来。
“莫354”他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刘婕妤先解释道:“莫的姐姐吃冰是因为她贪吃冷。今天,她没有机会表达她的敬意。”
薛轩点点头,莫宝林身体丰怯燥热,经过盛夏整天不结冰,吃不坏肚子才怪。
“殷飞3354”
何眼里闪过一道光,双臂抱胸,一副“重点来了,老娘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新欢忘旧爱”的吃瓜表情。
薛轩不好意思避开她的视线,这个二十岁的女人,这么讨人厌,一双滴溜溜的贼眼照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听说燕妃娘娘身体不舒服,但昨天我看见她去皇宫问候她。我们姐妹不知道她在哪里。”王美人向他眨了眨眼,暗示燕飞才没有身体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疾病。她太做作,太冷漠,根本懒得听流言蜚语。
雪轩心里有些黯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完全排除颜飞嫉妒的可能。突然,他觉得多云转晴。他在意了很久,抬头看见何不以为然地看着自己,知道这件事真的又要分了。
颜飞就是懒得和他搭理。
薛瑄和嫔妃们漫不经心地打了几个回合的招呼,最后又转回了各自的兴趣点。从3354宫回来的妹子呢?出来让大家一起玩吧。
何笑着扇了扇风,道:“不是妾身爱八卦这些事。我们姐妹来主要是给王太后老太太捎个信。太后说皇上喜欢,她没意见。只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太后叫皇上带新妹妹来见,让他们安心。”
“你相信我刚刚做了一件好事吗?”薛选真诚的面对。
“诶哟哟皇上也疼骚了。皇帝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要信。”
薛选看着他们很开心,心想,信你个鬼,扯出太后的大旗,他很清楚自己的妃子是怎么想的。
四个字,幸灾乐祸。
2
小皇帝出宫,带回一个民间女子,没什么出格的,但总比新奇好。
燕国从高祖皇帝开始立国,内有严母,外有齐家,政令常受内宫约束。这位驰骋天下的英雄在下葬前,回首自己辉煌的岁月,为了不让王子重蹈自己的覆辙,甚至下令将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国家处死。
这种情况逐渐成了规矩,——年生下长子的女人必然要死。
王子的生母意味着牺牲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骨肉铺就一条通往至高权力的血路。作为回报,她将收获死后盛大的葬礼荣耀和整个家族的无限未来。
虽然投资很猛,回报却是几千倍。晁公卿奋勇将自己的血脉送进宫中,以求得到一份富贵荣华。
但五代之后,燕主支和子嗣还是越来越单薄。到了始皇帝,后宫女人一个都没出来。幸好雪瑄的生母生下了始皇帝的太子,然后自告奋勇赴死,追着明德皇后扬名天下。
所以,薛选后宫的这些贵族女孩,虽然是被家人送进宫里的,但是前面也有不少血淋淋的例子。他们都秉承着不求宠,但求保命的原则,坚决不给小皇帝任何自己侥幸的机会。对于雪轩,他们可以说是怕了。眼看自己龙性初起,居然主动去找心爱的人,迫不及待的敲锣打鼓送他们去同一个地方。
阿弥陀佛,牺牲一个少女,让她的家人幸福。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群聒噪精,薛暄恹恹地侧首伏在寝殿阔大的紫檀桌上,廊下蝉鸣愈噪,他皱一皱眉头,无力地抬起手虚指着窗外。
“让它们小点声音。”
隐身在帐帷后服侍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出去找人收拾去了。殿内早已摆上了冰,他盯着从青花瓷盆中袅袅升起的白烟寒雾,觉得怎么也降不下心中的烦躁。
他想唤姜元进来,代他跑一趟徽光殿,看看颜妃的病到底要紧不要紧,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颜妃本就躲着他,他这一问候,没病也要添上几分病了。
刚刚的那些妃嫔,再算上颜妃莫宝林,她们一个个私下里单独见了他,都不能说是老鼠见了猫,根本恰似见了鬼。
也就是何昭容,自幼便被父兄送进了宫,青梅竹马地在一处长大,待他倒有几分亲厚之意。薛暄想起晌午遭受的皮肉之苦,愤愤地想,就是少了些尊重。
即使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被人嫌弃至此,也是很伤自尊的。
他将自己深深埋进臂弯,翻来覆去地叹气。狭窄视野中,一双芙蓉纹样的白绫绣鞋在悄无声息间出现,薛暄不悦地抬眸,面前少女局促地蹭蹭脚尖,将托盘上端着的白玉碗盏放下,怯怯说道:“姜公公让我送进来的。”
薛暄有些恼姜元不晓事,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带她回来纯是出于怜悯之心,怎么还要让她近前伺候,若是教太后或是其他妃嫔知道,更加解释不清了。
少女看他板着张脸,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诚惶诚恐道:“陛下不喜欢我进来,以后再也不敢了。”
薛暄看她进了宫后,总是像小鹿一样惊恐的神情,也觉得甚是不忍。他用脚踢出来张凳子,颔首示意她坐下,手拄着下巴怅然道:“阿妙,朕也不知道把你带进宫究竟是对是错。”
阿妙低头浅浅笑了一下,薛暄这才注意,他救回来的这个姑娘脱下荆钗布裙,换作宫装打扮后,其实面容很是清丽的,笑起来两颊还会露出小小的梨涡。
“这条命既然是陛下救回来的,那就全由陛下做主了。”
薛暄叹一口气,本来是在宫外一时无法妥善安置阿妙,才想着干脆带进宫做个宫女,也可保她安稳度日。没想到这只小羊羔一入宫就被人盯上,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早就被摆上了祭坛。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要想办法将她送出宫去。
3
傍晚薛暄去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阿妙,倒是没有过问,只说颜妃病了,让他抽空去瞧瞧。
太后叹着气说:“小孩子家家的,纵是生气也要有个限度。”
薛暄心想,颜妃气什么,她这几天没被他打扰,都不知道有多开心,横竖只有他自己单方面生气罢了。
面上还是应了,想着请过安顺便去颜妃的徽光殿转一圈。他正要告退,太后话锋一转,淡淡开口:“你带进来的人,这几日就留在哀家这里罢,让人教教她规矩。”
薛暄情急:“母后,她只是被儿臣带进来伺候的,并非有男女之情。”
太后敷衍地点点头:“哀家知道,只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总要熟悉宫中规矩,进退不出差错才行。”她的语气愈发和蔼,“怎么,人放在哀家这里,皇帝还不放心,怕丢了不成?只管宽心,过一个月哀家就把她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还给你。”
薛暄本来以为太后只是要看一看阿妙,不料突然发生此变故,他又不好直接违拗太后,只能忐忑地将阿妙留在了太后宫中。临走前阿妙安抚地朝他笑了笑,用口型说,不用担心。
在太后的注目下,他也只能当做没事人一样地往徽光殿的方向去了。
徽光殿是颜妃入宫前特意为她修缮的宫殿,位于燕宫东侧,距离皇帝起居的太极殿和太后宫中都不远,且一出门就是御花园,春有海棠拂地,秋有金桂飘香,地段与风景均为上上之选,足以配得上她后宫第一人的身份。
颜妃是太后的内侄女,有些跋扈,有些清高,却是妃嫔中唯一一位按照他的意思纳进宫中的世家女。
她的出身即使在高门云集的宫中也算得上显贵,父亲是太后母家的远房从弟,母亲乃亲王之女安和郡主。
太后在薛暄成人后,就一直希望能从自家挑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以备皇后之选,保证颜家权柄在她百年后不会旁落他人。
太后的本意是想让薛暄在她同胞兄弟的女儿中择选,没想到皇帝不知怎么看上了远房的颜沁月,执意要她入宫,太后虽然不甚满意,也算乐见其成,总还是自家孩子,肥水没有流到外人田里去。
薛暄去的时候,颜妃正在院子里和小宫女们打秋千。傍晚的天空下,她的衣裙染上了流霞的色彩,裙摆迎风翩跹,如同焰火绽放后的绚烂明丽,她很少在薛暄面前这样笑,看起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和他在颜府见到她时一个样子。
宫女们见薛暄驾到,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行礼。颜妃的秋千渐渐荡得缓了下来,薛暄上前伸出手给她,颜妃敛起笑容,不情不愿地搭着他从秋千跳下。
可能是上次闹得有些不欢而散,这次颜妃倒是没刻意远着他,只不过晚膳上来的粥有些冷,菜有些生,他都习惯了。沉寂的膳桌上只有碗筷不时发出碰撞的些微声响。
“母后说你病了。”
颜妃斜睇他一眼:“太后金口玉言,既说妾身病了,那便是病了罢。”
她这个死牛脾气,装个样子配合一下太后都不肯的。上回就是这样,太后暗示他多在徽光殿留宿,到了点蜡时分,他本也没有打算做什么,只要做个样子糊弄过去就是。没想到颜妃反应那么大,见他左请也不离开,右请也不离开,几乎要哭着说出那句经典的“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薛暄顿时觉得无趣至极,拂袖离开了徽光殿。
想必太后是知道上次的事情,特意铺了台阶让他们俩和好。
“你当真喜欢那个女孩子吗?”
晚膳用毕,颜妃拿手绢揩了揩嘴角,状似无意地问道。
薛暄没想到她竟然有兴趣主动开口询问,这是不是证明,她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关心的呢?
颜妃轻咳两声,不耐烦地示意他停止幻想,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对不起,自作多情这个毛病一时间真的有点难改掉。
“这事朕是真的冤。就是出宫路上碰到一伙人动私刑,要把这个姑娘沉塘,姜元上去仔细问了,说是她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族里将她配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当继室,她不愿意,想要和自己的意中人私奔,没想到那个男人临时反悔,丢下她一个人被捉了回来。族里说她败坏名声,以死方能谢罪。朕不忍心,就掏钱赎了她回来。你要是不信,可以叫姜元进来对质。”
他的解释仿佛是在颜妃的意料之中,她垂了眼眸,似笑非笑道:“那就好,别又拉个无辜的女子跳进火坑。”
薛暄跟着附和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火坑是说他自己吗?
4
“母后,奶娘说做了皇帝,天底下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是真的吗?”
“是啊,这天下全都是你的,天下人也都要听你的话。”
“那我让奶娘多给我一个乳糖狮子,她都不听我的。”
“奶娘不给你吃糖是怕你坏牙,你如果真要摆出皇帝的架子命令她给你,奶娘会伤心的。”
“我是皇帝,我可以叫她不要伤心呀。”
彼时太后摩挲着小皇帝的后脊梁,若有所思地望向她身边淡淡金色光点下飞旋着的杨絮,远处巍峨的宫墙殿宇在黄昏中静默伫立,夕阳余晖为它笼上一层温柔的朦胧。
“暄儿,你尽可以让人服从你,却不能让人心属于你。身为皇帝,也总有许多做不到的事。”
长大后的薛暄才终于明白,人心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使你是皇帝,也同芸芸众生一样无能为力。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颜沁月,这话太后曾经也问过他,可是喜欢这事哪有为什么呢,就和颜沁月不喜欢他一样,是个玄学。
在又一次受到颜妃的冷遇后,小皇帝十分受伤地坐在地上,不声不响,不气不闹。
“你在想什么?”颜妃问。
“想我的母亲。”
“想太后就出门右转,去请安。”
“我是说我的生身母亲。”
颜妃住了嘴,过了半晌,拿脚尖踢踢他:“你很想她吗?可你都没有见过她。”
薛暄胡乱抹了把眼泪,抽泣道:“这世上只有她肯全心全意地爱我,如果她在,才不会让我受这种委屈。”
颜妃叹了口气,生硬地想给他个拥抱,手伸到一半还是落了下来,为他擦了擦泪水道:“你这个傻子。”
想当初,明德皇后生下薛暄才十日,就自缢身亡。薛暄对于母亲的所有印象,都是太后告诉他的。太后说,先帝的后宫中,唯有薛暄的母亲和她最为要好。
明德皇后是个温柔爱笑的人,从不轻易和人红脸,还会做得一手好点心。她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宿命一清二楚,可为了腹中的骨肉,仍是视死如归。薛暄有时候也听宫里老资历的下人们提起,明德皇后体恤善待宫人,是个极为和气的主子。
在年幼的薛暄心里,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人,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爱他。
可有时候他也会在梦里朦朦胧胧地想到,他的母亲是被他连累得死去,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两种矛盾的心态不停地在薛暄心中撕扯着,让他终日在所得与所失的爱中纠结,痛苦不堪。
当年太后特意让颜家在国丈生辰那天,请薛暄赏光驾临府邸。
颜府的小姐们事先被叮嘱了要盛装打扮,薛暄看过去,穿得一个比一个喜庆,脸蛋一个比一个丧气。薛暄觉得,就算告诉这群颜家小姐嫁的是头猪,样子也不会比现在更为难了。
唯有颜沁月,因父亲调职外放,她和母亲短暂地寄住在国丈家中。这种事自然没有告知她,薛暄注意到她娇怯怯地倚在母亲怀中,带着事不关己的神态打量这一切。薛暄觉得很有意思,那是全身心浸泡在爱中才能有的姿态,他很羡慕。
颜妃入宫后,薛暄也向她提起过此事,他自怜道,这宫中人人都敬他畏他,却没人肯爱他。即使是太后,他也拿不准自己叫了这么多年母后的人,对他是否真心疼爱。
颜妃嗤笑,他以为她就是有人疼爱的吗?太后利用她,父亲牺牲她,母亲即使万般不愿意也只能屈从于家族的决定,宫中的哪个女子不是如她一般,被家族抛弃的。
她嘲笑道,陛下你高高在上,就能要求人人都剖开真心献给你。家族养育了女儿,就能要求牺牲她的一生为家族谋取利益。
女人,生来就是用来吃的。
谁又不比谁可怜呢?
5
阿妙留在太后宫中后,薛暄也只能吩咐姜元托人在暗中照顾她一些,待到满一月之期,他就以宫中阴气过盛的名义,将阿妙等一干宫女放出去。
这月月底西北边军传来大胜的消息,薛暄在宰相的建议下前往南郊祭天。他才回宫,太后那边就派人说有事请皇帝过去。
阿妙有孕了。
这对薛暄来说简直就是五雷轰顶,他在太极殿里来回踱步,这盆水若真是浇到自己头上,阿妙性命不保。
他急着去太后那里解释清楚,却被得了消息赶来的颜妃拦下了。
“你明明清楚,这孩子不是朕的!”
皇帝从宫外带回一民间女,还没宠幸,太医就诊出她有了身孕
“你清醒一点,现在跑去和太后说,你带回来的女子肚子里怀的孩子不是你的。且不说太后信不信,便是坐实了这话,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她跑得掉吗,只怕立时就要被处死。”
颜妃摇着头道:“要怪就怪陛下根本不该才把她救出虎口,又扔进宫里这个狼窝。”
“可她如果——”薛暄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祥的预感如同火苗一般摇摆不定,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
“离她生下孩子还有好几个月的工夫,我们从长计议。”颜妃竟然主动抚上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令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可是,他的心中接着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沁月。”薛暄看着眼前姣好的面容,心底骤然生出几分寒凉,“如果后面没有能将阿妙救出宫,你该不会想像太后抚养我一样,去抚养那个孩子罢。”
他这话,矛头直指颜妃这番劝告是想让阿妙死。
颜妃皱了皱眉,仍是尽力保持着平和的语调道:“她有违宫规,拆穿了是死,不拆穿还是死。退一万步,也许是个女孩子呢。”
薛暄喃喃道:“也许是女孩子。”
他根本就不该把阿妙带进宫中这种视人命如蝼蚁的地方中来,是他的错。
薛暄去了太后宫中,见到了阿妙,他看四下无人,遂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不早告诉朕呢,也好为你早作安排。”
此时阿妙应该已经从他人口中得知了这条血腥的宫规,脸色煞白地告诉他,她向太后说了这孩子并不是陛下的,可是太后只当是她回护皇上的风流行径。
薛暄摆摆手,神情严肃地让她以后再休提此事,他会想办法的。
阿妙的有孕令后宫妃嫔都松了一口气,待他也热情了许多,不时还会送些吃食来太极殿,可是薛暄自己寝食难安。
薛暄的手伸不到太后宫中,也只能向颜妃求助。
徽光殿内,他接过颜妃递来的冰雪荔枝膏,碎冰碰在瓷壁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响声,他搅了搅盏中的蜜水,自嘲似的笑了声:“自从阿妙出了事,朕去各宫的待遇真是好了不少。”
“妾身是想着陛下为阿妙的事日夜悬心,上盏冰饮降降火气,居然还不领情。”颜妃白了他一眼,复又认真道:“其实阿妙那里,一碗堕胎药是最干净利落的,只是她不肯。”
如果说薛暄救下阿妙时,只是举手之劳。可当阿妙宁愿自己死,都不肯堕掉腹中的孩子,倒真的让薛暄将自己母亲的形象重叠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母亲当年也是如此吗,不忍心偷偷堕掉他的性命,只能在夜里暗自垂泪,一面迎接他的生,一面等待她的死。
6
不久之后即是太后的千秋圣寿,薛暄想抓住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将阿妙送出宫去。
计划很周密,自早至晚都会有勋贵大臣携家眷入宫贺寿,入宫搜查虽严,但晚间宴饮过后,人心倦怠,出宫的盘查也就不会像平时一样。由薛暄和颜妃负责将太后灌醉,姜元趁夜色晦暗众人宴毕离宫时,偷偷将阿妙乔装好,扮作外命妇护送出去。
然后第一步就失败了。
薛暄没想到太后直接将阿妙带在了身边,并向前来贺寿的宗亲说:“幸得上天庇佑,燕国江山终于后继有人。”
这玩笑真是开大了。
宴席开始之后,薛暄看太后兴致正好,连忙使眼色让阿妙假装肚子痛。太后顾念她腹中的皇嗣,便让信任的大宫女引着她回去了,还叮嘱若是实在不适千万要叫太医去看。
薛暄和颜妃无奈相视一眼,按规矩宫中太后和皇帝过寿,都是不许叫太医的,显得晦气。太后如此嘱咐,当真看重她腹中胎儿。
姜元带着几个影卫早已准备好,就等阿妙回去便可暗度陈仓。薛暄等得焦心,仍要装作无事一般,说起各种吉祥话哄着太后,高兴之余也好让她多吃下几盏酒。今日宴饮膳房准备的本是梨花白,此酒入口轻柔,颜妃特意换作了稍烈些的新丰酒,好叫太后酒醉之后想不起阿妙这人。
何昭容觉得他今日过分异样,借着劝酒的功夫,掩袖悄声问道:“你和颜妃搞什么鬼,平时也不见这夫唱妇随的模样。”
薛暄瞥一眼上面坐着的太后,紧张道:“怎么,不像吗?”
“倒不是不像,就是——”何昭容忽然“嘶”了一声,“你们果然干什么瞒神弄鬼的事!”
薛暄急忙去捂她嘴巴,却被何昭容挣开,压低声音愤愤道:“居然不带我。”
薛暄对何昭容这爱凑热闹的性子真是无语了,不过也不怕她泄密,俩人走到僻静少人处窃窃私语。
“朕上次说了跟领回来的姑娘没关系,你们不信啊,现在倒来抱怨不带你。”
何昭容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你的?”
薛暄郑重地点了点头。
何昭容缓缓地,矜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道:“陛下原来也有喜当皇父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薛暄翻了个白眼:“别说那没用的,今日要将阿妙送出去,你也来帮帮忙。”
何昭容直摆手,颜妃那和太后沾亲带故的,他日纵是出了事,也是不怕的。她在这宫中无依无靠,若是被太后记恨上,哪还能有好果子吃。
说毕,她攥紧了拳头,认真道:“我在精神上为你们摇旗呐喊。”
算了算了,也是指不上她。
天边出了一勾清冷的上弦月,太后已是有些微醺,平日里威势慑人的一双凤眼此时微微阖着,嘴角犹带笑意。太后身边的徐姑姑俯身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又劝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回去歇着罢。”
太后缓缓点头,慵懒地转向薛暄道:“不如一同去罢,哀家也有桩事想同皇帝说。”她见颜妃站起也有一同前往的意思,覆手要她坐下,“皇帝一人就够了。”
薛暄惴惴不安地跟在太后身后,也不知阿妙他们那边是否顺利,太后转头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轻笑一声,这便沉不住气了?
7
宫中的甬道上挂满了专为庆寿所造的宫灯,绵延的万字纹下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薛暄看着面前无尽的黑暗,一颗心坠得越来越深。
太后宫中明火执仗站了一院的侍卫,殿内五花大绑地跪着许多人,薛暄紧张地扫视一圈,姜元和影卫都在,只是不见阿妙身影。
他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母后,阿妙呢?”
太后懒懒地扶起他,教人来给皇帝看座,薛暄看着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虚假。
“暄儿,”这是小时候太后对他的称呼,多年不曾听闻,此时入耳反而令薛暄忐忑不已,“你长大了,可是我们到底是母子,有什么事不能对母后直言呢?”
“母后,他们所为都是儿臣让他们去做的,阿妙腹中的孩子也确与儿臣无关。求母后垂怜,放他们一马,保全阿妙大小两条性命。”
太后拂去他额间点点冷汗,柔声道:“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对母后说的。你放心,哀家没必要对一个民女下狠手,她已经被送出宫外了。其实,少了个阿妙不妨事,哀家更盼着颜妃能够替皇帝诞下一位皇嗣呢。”
薛暄震惊地望着太后,这整晚的变故都不如太后的一句话来得惊心。
原来——原来——他这才明白颜妃说自己被利用指的是什么。
太后到底还是不满意皇后的位置由和自己血缘疏远的颜沁月登上,只等她生下带有颜氏血脉的太子之后,再扶上她的嫡亲侄女中的一位,荣登后位。
这样一来,便可用血缘和后位两重保障保住颜家的百年富贵。
怪不得太后时常催促他往颜妃宫中去,从前他只当是太后希望他和颜家未来的皇后关系和睦,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够置自己的血亲于死地。
他不由得要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先祖——那位制定出这条灭绝人伦宫规的高祖,他一定不会想到,女人不仅生来会被吃,还是会吃人的。
他下旨诛杀一代又一代的帝母有何用,朝政如今照样是被一个女人所掌控,徒劳无功罢了。
薛暄心中冷笑着向太后郑重下拜,做着他明知无谓的挣扎:“太后,朕的母亲就因此而死,儿日日承受着害死自己母亲的锥心之痛,实在不愿意再将这种痛苦加诸在儿孙身上了。”
“太后,您想想朕的母亲,您曾说过与她曾经是多么好的姐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儿恳求太后废了这条宫规罢。”
太后矮下身子,与他视线齐平,面容冷酷得不似他从前熟悉的母后,她轻蔑地哂笑一声:“皇上,这是祖宗万世不易之法,高祖皇帝亲自命人勒石置于宫中,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看薛暄呆呆地望着自己,纤纤指尖从他蹙起的眉头抚过,所到之处激起一片战栗:“好孩子,你要听话,母后才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的生母有多爱你吗?那不过是哀家编出来的谎话,怕你小小年纪受伤害罢了。”
“当年我与你母亲情谊甚笃,她自从知道自己有孕便惊慌失措,几次想偷偷向太医讨了药方打掉你。还是哀家劝你母亲,也许是个女儿呢,她便怀着侥幸挨到了足月。那时候先帝恰好不在宫中,你母亲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忍痛生下了你,谁料天不遂人愿,是个会要她命的皇子。”
“她害怕极了,想要亲手掐死你,可是刚生产完的女人哪里还有力气,狠了两三次心也没能办到,你哭得反而更大声了。我守在外边,听到里面不好,连忙将你从她怀中夺了过来,接着派人向宫外的先帝报喜,他高兴极了,暄儿,你不知道你的降世令你父皇有多高兴。”
太后得意地看着薛暄,看着这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儿皇帝,笑着说:“暄儿,这世上唯有哀家真心疼爱你。”
薛暄的脑子痛极了,原来他的母亲并不愿意为他而死,她是想活着的。
他的母亲也是人,也是想活着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这些话戳得千疮百孔,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呼吸间都痛不堪言。
他的出生充满罪孽,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而这场悲剧,是眼前这个养育他的女人一手促成的,他的母亲本来不必死。她的付出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了与她毫无干系的颜氏一族权倾朝野。
他笑得凄然,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凝聚着罪恶的宫殿。
身后传来太后阴恻恻的笑声,重复着那句:“暄儿,这世上唯有哀家真心疼爱你。”
8
他独自走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宫灯上福寿绵延的纹路看起来有些讽刺,他木然地走过一盏又一盏,直到看见甬道远处的一点星光。
夏日的晚间还带着些凉意,穆穆清风穿道而过,鼓荡起颜沁月臂间垂下的披风,她温柔笑着,伴着熹微灯火,在黑暗尽头静静等候。
“我们回去。”
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薛暄感受到指尖的温热,他默默想着,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经历。她不会重蹈覆辙的,他发誓。(原标题:《后宫避朕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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