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箱里看到一张脸。那不是我的脸,是我妈妈的脸。我用瓢舀水,水晃了晃,我妈的脸不见了。缸里的水看起来深不可测,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我看到天塌了水缸突然破了。我抬头一看,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我父亲决定把我母亲送到精神病院。他之前和我们讨论了一整夜,但还是他做了决定。我们当时还小,不知道疯人院在哪里。我们只是听他一个人说。那天晚上家里停电了,饭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火苗越来越小。墙上父亲的身影像一只大鸟,似乎还在拍打着翅膀。我父亲喜欢在说话时做手势。他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夸大其词。我们没有说话,互相看着对方。最后父亲不耐烦了,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你们都是哑巴!”
蜡烛的火焰突然闪了一下,然后就熄灭了。风吹来,门开着,风吹进来,很硬。蜡烛熄灭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似乎在颤抖。也许他没有发抖,但那是蜡烛的火焰被风吹起的幻觉。父亲点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点燃了半截蜡烛。那支蜡烛是白色的。因为放久了,蜡烛上满是斑点,颜色暗淡。那天晚上,因为蜡烛的缘故,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妈妈吃了药,此时已经睡着了。以前我妈睡觉从来不打呼噜,那晚却时不时的打呼噜。声音不流畅,好像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立春后,妈妈的病越来越重,整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一次,她甚至光着身子跑了出去。父亲见此,只得追出门去。妈妈跑得很快,不管光着脚。父亲边跑边喊,跑到不远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蹲在那里喘着粗气。父亲蹲在那里,抱着头,哭得像个女人。
我们沉默的时候,父亲挥挥手说:“去睡觉吧!”!都是屁都放不出来的懦夫!
我们上床后,我父亲独自坐在那里喝酒。晚上醒来,我去撒尿,他还坐在那喝酒。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看见他坐在那里。父亲一夜没睡,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们。过了很久,他说,没办法。不要怪我。
那天早上,我妈看起来不像精神病患者。起床后,她洗了脸,坐在镜子前梳头。我妈梳洗完毕,我爸说,我们今天去石桥吃饭,吃你爱吃的包子。母亲转过身来,微笑着。父亲说,老王家的水晶包子,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吗?我们一起吃饭。
那天早上,我妈穿得整整齐齐,出门前摸了摸我姐的头,叮嘱我们上学路上小心。走出家门,父亲犹豫了。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嘴角只是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妈妈说,走!我们吃包子吧。
父亲答应了!我们要走了。
到了石桥,我爸要了两笼水晶包子,我妈慢慢吃,一口一口的,还让我爸要了点醋。我爸看着我妈吃饭也不说话,就在那抽烟。吃完水晶包子,爸爸去结账,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父亲说,你在哪里?
老王说,你去哪儿?
神父,你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我问你在哪里!
老王说,刚才还在呢!我不知道人们在哪里。
父亲从老王的店里出来,找遍了大街小巷。他一边走,一边喊着妈妈的名字。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父亲从石桥东走到石桥西,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却没有看到我们的母亲。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情绪低落。遇到认识的人就说,你见过我媳妇吗?如果他遇到不认识的人,他会做手势,向别人描述他的母亲。他问的人都摇头说没看到他。父亲渴了,回到家,声音变得沙哑。他很恼火,不喜欢我们。我们似乎失去了母亲。
父亲说,你去哪儿了?
父亲又说,你去哪儿了?
我们不敢出门,听他喃喃自语,一遍遍说这句话。
父亲说,明天不要去上学。跟我去找你妈妈。
我们不说话,我父亲说。你听到了吗?
我们点点头。
春天很冷,晚上我听到一只斑鸠在叫,咕咕,咕咕。
姐姐,你妈妈要去哪里?
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姐姐,去姥姥家。
我说,睡觉吧。
听到斑鸠的叫声,姐姐说,是妈妈回来了吗?
院子里亮堂堂的,风摇着树枝,初春的月亮看起来瑟瑟发抖。父亲还没睡,又坐在那里喝酒。我不记得我妈什么时候开始疯了。一个好人怎么会在她说自己疯了的时候突然疯了?我睡不着,我妹妹也睡不着。月光照进房间,一片苍白。我看见月亮像一张苍白的脸,那是谁的脸?姐姐说,妈妈一定是去姥姥家了。姐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说话,我没有说话。父亲在石桥煤矿工作,是矿上的技术员。他不是一个粗俗的人,不像矿井里的其他男人,会说脏话。然而,自从我的母亲疯了,我的父亲变得喜欢喝酒,他在家里穿着不整洁的衣服。除非他去上班,否则他会把自己弄干净。以前,父亲的头发每天都梳得一丝不苟,脚上的鞋子锃亮得几乎能显出他的身材。
我妈发疯前去了矿上,回来后后人就沉默了。晚上,我爸爸下班了。
回家,在吃饭的时候,说你跑矿上去干嘛!丢人现眼。我怎么丢你的人了?母亲说,一副理亏的表情。
父亲摇摇头,说吃饭!
母亲抹了抹眼睛,好像哭了。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坐在饭桌的角落里,不敢出声。那是父亲第一次发脾气,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坏。吃过饭,他点上一根烟,走出门去,很晚了才回家。
窗外的那只斑鸠还在咕咕、咕咕地叫。我睡不着,妹妹也睡不着,但我们谁也没说话。好像是在早晨,天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的,小小的雨滴落下来,不足以被听见。
我经常看到斑鸠,入春前还用父亲给我做的弹弓打下一只。但那只在黑夜里叫的斑鸠,我却没见过。我经常看见斑鸠,一般都是两只,那是一种非常机警的鸟。稍一有动静,它们就会拍翅飞走了,只留下一个影子。
2:在石桥,舅舅的名字总是和刘二胖子连在一起说。刘二胖子是石桥的混子,夏天的时候,你会看到他胸膛上的那只刺青老虎。舅舅和刘二胖是一对搭档,他们勾肩搭背,在石桥的大街上晃荡。舅舅很少来我们家,在母亲失踪后的第三天,他一脚踹开了我们家的院门。这次舅舅来势汹汹,是找父亲算账来了。
父亲刚下班回来,正坐在那里喝酒,见舅舅进门,他起身让座,说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喝点。
舅舅黑着一张脸,不说话。对这个内弟,父亲还是惧怕三分的,他掏出烟来,递过去。舅舅挥手打掉父亲递上去的烟,说你还有心情喝酒啊!我姐呢?我姐去哪了?
父亲的那只手没收回来,停在了半空。舅舅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身子一弯,另一只手抓了父亲的一条腿。父亲嚷着,脸都白了,你干嘛,有事你说事。舅舅不容父亲再说什么,拎起他,很轻松地走出门去。我们坐在那里没动,等舅舅走出门,只听咚一声响,之后是父亲的一声惨叫。舅舅五大三粗,一身书生气的父亲哪是他的对手。他不还手还好,他要是一旦还手,舅舅还不跟捏小鸡一样,把他捏碎。父亲呻吟着,说他的一条腿被摔断了。
舅舅说,你等着瞧!哪天老子非敲断你的一条腿!
你这个小白脸!舅舅又说,噗一声,吐出一口痰。白脸藏奸!你要是不把我姐找回来,我会要你狗命的!
妹妹说,舅舅今天怎么了?好凶啊!
父亲一瘸一拐地走进门,一只手擦着脸,看我们坐在那里,说都给我睡觉去!父亲擦过脸,坐下来,然后又起身,端了脸盆去洗脸。舅舅把那口痰吐在了父亲的脸上。父亲骂着人渣,洗了一遍脸,又洗一遍。父亲说,白养你们了,自己的老子被打,你们倒好,在一旁看我的热闹。
我们又听见了斑鸠咕咕的叫声,妹妹趴在窗台上朝外面看,说那不是斑鸠,是娘,她在叫我们呢。
我说,娘会这么叫我们吗?是斑鸠在叫。
妹妹说,你看!我看到一个人影。
那不是一个人影,是邻院大虎家的黑猫。黑猫不声不响,顺着墙头来回溜达。有时停下来,发出喵呜一声叫。
那只月光下的黑猫,如同一个幽灵。
它的眼睛是绿色的。
黑猫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呢?
妹妹说她害怕。
怕什么?怕那只猫?我说。其实,我也害怕。
大概是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早晨我们看见父亲脸色黯然,眼圈发黑。我想到了那只猫。
父亲已做好饭,桌子上搁着两碗面条。我们起来后,父亲说,你们吃饭后上学去。
父亲下的面条半生不熟。妹妹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父亲见状,发火了,说有面条吃就不错了,你想吃什么?
我说,面条不熟。
父亲说,凑合着吃吧。
过去都是母亲给父亲洗衣服,做饭伺候我们,母亲疯了后,他就自己洗衣服了。做饭做烦了,父亲就掏出钱来,打发我去买现成的,说想吃什么买什么。为了找到母亲,父亲甚至不再去矿上上班,他请了病假,早出晚归,四处打探母亲的消息。据最后见到母亲的李秃子说,那天他还同我们的母亲说过话,问她一个人去哪。他说当时我们的母亲看上去神智清醒,一点都不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父亲说,她要是精神没问题,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李秃子说,我看着很好啊,说话客气,哪像疯了的样子。
一个人疯不疯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父亲说。他指了李秃子的光头,又说疯了是这里的问题!
李秃子说,不是你老婆这里出问题了,我看是你这里出问题了。
父亲说,放屁!
李秃子说,过去我可从没听见你骂人。
父亲说,我没时间和你啰嗦!
父亲要给舅舅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必须找到我们的母亲。可每次回来,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唉声叹气,闷头不语地抽烟。父亲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不再是过去那个衣冠整齐,头发梳得油亮的人了。不止如此,他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父亲走在街上,经常被人指指点点,说这个张文毅,脑子坏掉了。父亲装作听不见,他必须尽快找到我们的母亲,因为舅舅给他规定了日期,要是他在那天找不到我们的母亲,舅舅真的会敲断他的一条腿。
一个人的时候,父亲会说,报应啊!这是报应啊!
父亲看着天,但天上什么也没有。父亲耷拉下头来,如同一只快要断气的鸭子。
过了两天,舅舅又来到我们家,父亲见势不妙,躲到床底下去了。他对我们说,你们的舅舅要是问我,就说我不在。
这次舅舅没有踹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给我们吃,还送给妹妹一个漂亮的发卡。
舅舅说,你们那个爹啊!要不是看在你们娘的面子上,我早把他废了!
舅舅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在石桥的名声,用臭名昭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舅舅说,我姐真是命苦,咋嫁了张文毅这么个玩意儿!
舅舅走了好久,躲在床底下的父亲才钻出来,他担心舅舅杀回马枪,打发我出门去看看。
我说,舅舅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不放心,说你们那个舅舅简直就是个人渣!
舅舅走后的那天夜里,我们正睡着,突然听见门环在响。妹妹爬起来,迷迷瞪瞪地说,娘!是娘!我被妹妹吵醒,有点烦,说你发什么癔症?那不是娘,是鬼在敲门!
妹妹嘴巴咧了咧,哇地一声哭了。
听到妹妹哭,父亲大吼道,哭什么?哭丧啊!
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夜马上变得安静了。其实,我也听见门环响了。但我没想到门环响会与母亲有关,也许是被风刮的。母亲不会深更半夜地回家。
下半夜,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好像是母亲,我刚要叫,那个人影却一闪不见了。
第二天,我们和过去一样,吃过饭去上学。去学校的路上,妹妹闭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放学的时候,我没见着妹妹。一直到晚上,妹妹也没回家。
天黑后,父亲回来,一脸的失望。
他看看我,说小云呢?咋不见小云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她是你妹妹,你咋不知道!
我说,中午她就没回家。
父亲把眼一瞪,抬手要打我,他的巴掌犹豫了一下,没落在我脸上,然后无力地垂下了。我知道妹妹去哪了,她肯定去姥姥家了,但我没对父亲说。抽过一根烟,父亲说,小云八成去她姥姥家了,明天你去看看。
父亲看着天。
一朵白云停在天上。
父亲说,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耽误学习!
4:我在水缸里看见了一张脸,那不是我的脸,那是母亲的脸。我拿瓢舀水,水晃了一下,母亲的脸便消失不见了。水缸里的水看上去深不可测,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看见天落在水缸里,突然破碎了。我抬起头,天上飘着一朵一朵白云。
父亲在杀一只鸡。
那只鸡是饿死的。一只正下蛋的母鸡,还有三只,也是母鸡,饿得已奄奄一息。那只死掉的鸡已不会挣扎,它被父亲割开了喉咙,却没有血流出来。父亲用开水给死掉的鸡褪毛,他说,小云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那只鸡被开水烫过后,发出难闻的气味。我捂住嘴巴,不敢去看,含糊不清地对父亲说,一会舅舅送她回来。
父亲说,不要提那个人渣!
那只鸡的毛已被褪干净,赤条条的,父亲说他要把鸡煮了吃。父亲看着我,说人和鸡一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最后还要被吃掉。所以说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只鸡瘦骨嶙峋,头耷拉着,好像已死了很久了。
你不想吃吗?父亲说,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死掉的。
那个蹲在院子里给鸡开膛破肚的人不是我父亲,他是一个陌生人。
我盯着她的后背看。
他说,你舅舅来了正好,我给他煮鸡吃。
那只鸡被父亲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加了大料,下锅煮了。他坐在灶前抽烟,不时地抽一下鼻子。父亲掀开锅盖,一缕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涎水不由得下来了。父亲说,香吧?
我点点头。
父亲说,你舅舅这个人渣,他要是再对我动手,你可不要袖手旁观。
我点点头。
父亲说,我是你爹,而他只是你舅舅。谁近谁远,你可要分得清楚。
父亲正说着,舅舅来了,他没带小妹回来。舅舅的手中拎着一根辫子,很长,辫子的一头拖拉在地上。父亲看到那条辫子后,浑身一颤,脸马上白了。是那种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父亲嗫嚅着,嘴角抽搐了两下,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舅舅把那条女人的辫子扔在父亲的面前,说你认识吧?
父亲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紧张,肌肉上下窜动,不停地一跳一跳。
舅舅说,下次你看到的就不是辫子了。
父亲说,你不要乱来啊。
舅舅说,下次你看到的是一只手,也许是一只脚。
舅舅嘿嘿地笑。
父亲说,你有气可以对我撒。
舅舅说,这个时候你还护着那个女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舅舅没有问我们母亲的下落,他抽了抽鼻子,说你煮的什么,这么香?
父亲说,鸡啊,给你做下酒菜的。
舅舅说,你当我是谁!一只鸡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辫子,乌黑油亮,还散发着好闻的香味。舅舅一脚踩在那条辫子上,说把它扔进灶膛里烧掉!父亲犹疑着,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那么好看的一条辫子,换了谁都会舍不得烧掉。舅舅说,又不是叫你烧那个女人,你害怕什么?父亲伸过手,但他的那只手却不怎么听使唤。舅舅盯着父亲的那只手,说舍不得烧吧。父亲双手哆嗦,好像那根辫子是一条蛇。当他抖索着手,刚要去抓那根辫子时,舅舅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狠狠碾了一下。父亲不说话,只是皱了眉头,等舅舅抬起脚,他才抓住那条辫子,然后塞进了灶膛里。灶膛发出刺啦一声响,火焰变大了。灶上的锅发出噗噗的声响。那只被煮的鸡,差不多已熟了,盖不住的香味飘出来。父亲脸上的表情一如灶膛里喷出的火焰,被痛苦地扭曲了。舅舅哈哈大笑,等他笑过之后,说你自己吃那只鸡吧!
蹲在灶前的父亲一屁股坐地上,他的手背上满是鲜血,指头上缠绕了一根头发。
舅舅转身朝院门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说你的下场会很惨的!
还有酒吗?父亲突然对我说,给我拿酒来!
我站那里没动。
父亲说,几乎是在咆哮,你没听见!给我拿酒来!
我拿来一瓶酒。
父亲用牙咬掉酒瓶盖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他抻了一下脖子,又喝下两口。一瓶酒被他很快喝光了。他晃了一下身子,看着我,说过来,你也喝!不喝就别想吃鸡肉。
说完那话,咣当一声,父亲倒在地上,眼睛还在看着我。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慢慢地凝结成一颗泪珠,越来越大,最后因为不堪负重,砰然掉在了地上。父亲扭动了身子,朝那把杀鸡用的刀子爬过去。等他抓住刀把,双手撑地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他都没能站起来。父亲再次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我。
我终于看到了那只在夜里咕咕叫的斑鸠。
那只斑鸠停在院墙外的杨树上,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如同一片未凋落的树叶。父亲趴在地上,身子扭曲,就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痛苦地抽搐,嘴巴发出濒临死亡时的喘息声。
再去看那只斑鸠时,它已飞走了,伸向天空的树梢微微晃动着,如一根根手指头,戳一下那天,又戳一下。天很蓝,蓝得好像要滴下水来。
5:我见过那个留着一条长辫子的女人,那条水做的辫子,如果在阳光下看,你会看到水的波光。其实,她不是一个女人,在当时她还是一个姑娘。再次见到她,是在她的辫子被舅舅剪掉后,那时的她看上去好像突然老了十岁。即使那样,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哪里好看呢,我觉得她的眼睛好看。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你会看到一闪一闪的波光,就像阳光下的春水,荡漾着。只看一眼,你就会有种被打湿的感觉。
那个姑娘在矿医院上班,从事护士工作。我记得她曾给我打过针,她打针的时候,不像其他的护士,拿棉球给你擦一下屁股,然后就扎针。她给我打针,总是先安慰我,说阿姨打针不疼的,你不要怕。然后轻轻地揉揉我的屁股,一边还和陪我来看病的父亲说话。在家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在那个女人面前却谈笑自然。我曾摸过她的那条水做的辫子,一直记得触摸后的那种感觉。
妹妹也见过她的辫子,回家后嚷着也要把自己的头发留长。但不等她把头发留长,母亲就拿起剪子,咔嚓一声,把她的头发剪掉了。被剪短了头发的妹妹,跟个假小子一样。
母亲说,小孩子家,留那么长的头发,谁给你梳理?
妹妹哭红了眼睛。
以后等你长大了再留辫子好了。父亲说,眼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亮。
是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姑娘叫彤。
那个叫彤的姑娘,用许多年后父亲的话说,她是一个冰洁玉清的女人。那个叫彤的女人,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舅舅剪掉了彤的辫子,又叫父亲烧了,实在是可惜了。事后,我做梦,经常梦见一条辫子,乌黑、油亮,水做的一般。因此我的梦也变得潮湿了。对梦里发生的事,我不曾对别人说过。
母亲回家后,也留起了辫子,但她的辫子却不是水做的。母亲的发质不是很好,有点黄,而且干枯,缺少光泽。
母亲是在一天早晨回到家的,和她一起回家的还有我们的舅舅。母亲穿戴得干干净净,不像是一个疯子。倒是我们的父亲,胡子拉茬,说话颠三倒四,见了我们的母亲,又是哭又是笑。
舅舅拽了我们父亲的耳朵,说张文毅,我把我姐找回来了。
父亲龇牙咧嘴,一只手去揉眼睛。似乎是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舅舅说,你给我记好了,以后你再想三相四,我就把你给骟了,叫你再也做不成男人。
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不是我们的父亲,他反应迟钝,听舅舅那么说,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母亲把我和妹妹揽在怀里,摸摸我的脸,又摸摸妹妹的耳朵。回家之后,母亲的病不治而愈,她又和过去一样,伺候我们吃喝,但我们发现,她开始喜欢打扮自己了,而且留起了头发。母亲把头发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还别了一个发簪,看上去倒也漂亮。也许,在这之前母亲根本没有疯。我们村就有一个疯子,疯起来的时候见谁打谁,几次送洪山医院治疗都不见好转,最后死掉了。
我们的父亲邋里邋遢,不像过去,上班前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理头发,然后把鞋擦得光可鉴人。下班后,父亲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他会倒上一杯酒,喝干了,再倒上。
我不记得是在哪一天了,我们放学回来,妹妹大叫,说你看!
母亲把头发放开,扎了一条辫子,很长,只是不像彤的辫子,跟水做的一般,闪着光亮。
妹妹嚷着说她也要留辫子。
母亲说,小孩子家留什么辫子。
父亲下班后,也看到了母亲的辫子,他看了后,先是一怔,接着打了个哆嗦,一张脸变得煞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父亲坐下吃饭,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折腾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开始发烧,都五月天了,盖着被子还打哆嗦。
母亲找来一辆独轮车,吩咐我们,一起把父亲抬到了车上。
我们去的是矿上的医院,进了医院的大门,母亲把父亲搀下车来,然后背起他,直奔门诊而去。我没想到母亲的力气会那么大,她背着我们的父亲,快步如飞。
在矿医院我们没见到那个叫彤的护士,给父亲打针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很大,等针扎进父亲的屁股,我看见他咧了一下嘴巴。彤打针不这样,她总是先轻轻地揉揉你的屁股,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打完针了。
父亲在矿医院住了三天,我们没见到那个叫彤的女人。
6 :父亲病得是越来越厉害了,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笑,特别是在看到母亲的那条辫子后,他会一脸恐惧的表情。母亲和我们商量,要不要把我们的父亲送到洪山医院。我们知道那是一所精神病医院。但我们的舅舅不同意,说送那个地方,没病的人也会得病的。
母亲唉声叹气,说那我该怎么办?
舅舅说,你不要担心,慢慢就会好的。
父亲虽然举止异常,但对我们,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粗暴了。他不悲不喜,看我们视若无物,经常一个人发愣。
他这是自作自受!每每提及我们的父亲,舅舅总是这样说。他说多了,我们的母亲就皱了眉头,不快地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舅舅说,是我多嘴,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看到母亲的辫子,舅舅说,你把辫子剪掉吧。
母亲一愣,说你要我剪掉?
舅舅说,剪掉吧,免得张文毅看了受刺激。
母亲真的剪掉了她的辫子,头发又变成了过去的短发。也许是看惯了母亲的长辫子,她突然剪掉,居然感觉有点不适应。妹妹说要留着那条辫子,但母亲不同意,她把那条辫子卖了。为此妹妹哭了一下午,眼睛都哭红了,像两个水蜜桃。那个下午,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只斑鸠。斑鸠一般都是成双的,另一只被我用弹弓打死了。
:已发内刊《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