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风
17世纪初,在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四大洲的寓言》中,作为亚洲的代表,一种文化中的“他者”形象出现在欧洲艺术中,大约200年后,受东方主义的启发,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洛瓦和杰罗姆以及浪漫主义雕塑家巴里都创作了许多以老虎等野生动物为主题的异域浪漫主义作品。然而,无论是“四大洲”的寓言式表达,还是19世纪的东方主义,其本质都是根植于欧洲中心主义的权利的视觉表达。
直到19世纪下半叶,随着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原始主义等艺术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当人们开始以更加严谨的学术态度审视欧洲以外的文化时,西方大众对东方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1608年,因为母亲病重,佛兰德画家彼得保罗鲁本斯在意大利完成学业后回到家乡安特卫普,成为一名宫廷画家。1609年,荷兰与西班牙签订《十二年停战协议》,安特卫普迎来了又一个经济黄金时代。从612年到1614年,鲁本斯画了《四大洲的寓言》。
鲁本斯
这是一个充满情欲的性感场景。代表各大洲的美女与流经这些大洲的主要河流的男性头像依偎在一起。左边是多瑙河和欧罗巴,手里拿着桨。坐在他们对面的是尼罗河的化身和非洲的象征,——黑维纳斯。在他们的右边是普拉塔河和美国的化身。在他们旁边,白发老人是恒河的化身。代表亚洲的年轻女性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画家虽然没有对代表不同大陆的女性的五官和肤色进行严格区分,但为了帮助观众了解每个角色的身份,他特意加入了一些动物、植物、古物等元素。例如,在代表尼罗河的老人旁边,是一只头戴稻草冠的鳄鱼,象征着尼罗河的富饶。金币暗示了黄金国的神话和亚马逊河丰富的自然资源。恒河老人脚下,一只母老虎护着怀里的幼崽,与鳄鱼相持不下,紧张而富有爆发力。这幅画可以看作是对画家早期学习成果的一次审视:强健的人体来自米开朗基罗,鲜艳的色彩来自提香,运动感来自巴洛克艺术。
在鲁本斯的作品中,作为亚洲的代表,一种文化中的“他者”形象出现在欧洲艺术中,老虎之所以演变为亚洲文化符号,是因为老虎只分布在亚洲,其生活范围西至小亚细亚。受限于山和海洋等自然屏障,老虎无法进入欧洲。最南端到达东南亚的岛屿。同时,老虎在亚洲文化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例如,在印度教,难近母女神的坐骑是一只老虎,以配合女神的战斗精神。老虎也是朝鲜民族的国家象征。1986年汉城亚运会和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吉祥物是虎Hodori——,朝鲜族的西方守护神。在李安导演的2012年电影《四大洲的寓言》中,伴随着一只孟加拉虎,印度青年派开始了它的海上冒险。
在中国,白虎自古以来就是神话中的四灵之一,广泛出现在汉代的墓葬中。老虎作为森林之王,因其威严的形象和霸气的性格,被视为权力和力量的象征,如湖南出土的老虎食人三十,调兵遣将的虎符等。老虎不仅是中国艺术家喜爱的题材,也是早已融入中国人日常表达的文化符号,成为我们文化基因的一部分,甚至是西方人对亚洲想象的一部分。
鲁本斯绘画的背后是一种更古老的西方肖像传统。从文艺复兴开始,欧洲艺术家通过古埃及、希腊和罗马的寓言来想象已知的世界。这些寓言人物通常是年轻女性,被安排在不同系列的河流、海洋和大陆中。16世纪,世界被分为四部分:欧洲、亚洲、非洲和美洲。每个大陆代表世界的四分之一。欧洲在北部,亚洲在东部,非洲在南部,美洲在西部。这种划分符合文艺复兴时期对世界的整体认知,就像他们也把世界分为四季、四元素、四方向、四德一样。在欧洲人的认知中,进入“地理大发现”后,亚洲的起点是小亚细亚,也就是古罗马亚洲省的所在地,其地理范围已经扩展到了异域而遥远的3354东,这在一开始是不可想象的。
无论是在挂毯、装饰艺术、版画、地图,甚至是硬币上,我们都能看到将各大洲拟人化为女性寓言的传统。这些寓言人物的形象标准在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塞萨尔里帕出版的畅销书《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得到规范,并辅以当时的旅行家记述。1603年在罗马出版的《图像手册》(插图版)中,欧洲被描绘成一个穿着色彩艳丽、奢华的女人。她坐在丰饶之角之间,右手举起一座神庙,左手食指指向代表力量的王冠和权杖。武器、书籍、乐器、猫头鹰等。分散在各地,表明世界的主要部分,即宗教,艺术和武器。亚洲戴着各种花和水果编织的花环,穿着华丽的绣花衣服。她右手拿着肉桂、胡椒和丁香的树枝,左手拿着冒烟的香炉,身旁是一头骆驼。这意味着亚洲生产人类生活所必需的美丽的东西。她的衣服说明物质财富相当丰富,香料说明她遍布世界各地。香炉展示的是香胶及其生产的香料。骆驼是亚洲特有的动物。帕尔默对大陆的描述成了后来欧洲、亚洲、非洲和美洲大多数图像的基础。各大洲的动物和植物也在视觉上增强了它们的身份。
“四大洲寓言”的主题渗透着基督教的欧洲中心主义,因此是巴洛克艺术的一个频繁出现的主题,天主教会作为巴洛克艺术的赞助人,希望通过这样的作品向人们宣布对这些地方感兴趣。
的恩泽。比如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受教皇英诺森十世委托为罗马诺沃纳广场设计的《四河喷泉》象征着教会对这些地方的影响,同时肯定了教会的胜利业绩。在鲁本斯绘制完成《四大洲的寓言》大约200年后的1810年,斯塔尔夫人在巴黎出版了《论德国》一书。这本书不仅详细介绍了德国的文化和观念,更是正式发起了浪漫主义运动。而表达浪漫主义的三种路径之一便是东方主义(Orientalism),即对西方文化之外的文化领域的迷恋。广泛意义上的东方指西方之外的整个世界。它不仅与欧洲相毗邻,是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也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形象之一,在形塑西方及其相关文化等领域扮演了重要角色。
在东方主义的感召下,新古典主义大师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为我们揭示了土耳其宫女的神秘面纱。尽管《大宫女》采用了“斜倚的维纳斯”这一经典图示,但是人物妩媚且撩人的姿态,大麻烟斗、香炉、扇子和头巾却提醒着我们异国情景的真实性。1832至1833年,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受邀陪同莫尔尼公爵到摩洛哥去执行一次外交任务。这次旅行可以被视作这位浪漫主义大师艺术生涯的转折点。在北非的所见所闻均以鲜活的印象刺激着他的想象力,并一直持续地反馈在他后来的艺术中。这趟摩洛哥之旅强化了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主义信念,他认为美存在于自然界-那些自然的激烈竞争、自然的进化过程和自然的存在,特别是动物,具有一种自然的美。其实在去北非之前,德拉克洛瓦就曾陪同他的朋友来到巴黎植物园,为他们的新成员——一只来自印度的孟加拉虎写生。从摩洛哥回来之后,德拉克洛瓦的创作重点发生了转变,他描绘了很多野兽与野兽,以及野兽与人类之间的搏斗场面。他运用鲁本斯式的构图手法,再现了诸如扭打在一起的狮子、老虎和马,以及穆斯林同老虎、狮子的贴身肉搏等充满异国情调的浪漫主义作品,比如这幅《猎虎》。画家捕捉了一位阿拉伯骑兵军官跨在一匹前腿跃起的马上,眼见军官左手中的矛正要插中已经咬住马腿的老虎。在这里,老虎是浪漫主义激情的化身,人与虎在关键时刻所上演的激烈搏斗不免让观众屏气凝神,对生死瞬间的捕捉传达出画家对浪漫主义中“崇高力量”的强烈认同与迷恋。
欧仁·德拉克洛瓦《猎虎》,约1854年
浪漫派雕塑家安东尼·路易·巴里(Antoine Louis Barye)以其对动物形象的生动塑造而闻名。他不但能得心应手地处理动物形象的解剖结构,准确表达出动物王国中生与死的较量,而且他的动物造型毫无隔阂地与浪漫主义追求强烈动势与塑造紧张感的精神相吻合。我们不妨来看一下他的成名作铜雕《吞食恒河鳄鱼的老虎》。这是在荒野里发生的一场殊死较量。为了激发观者的浪漫主义想象,巴里不但选择了奇异的动物,并且把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异国的背景中,比如印度的恒河。老虎和鳄鱼的厮杀不免也让我们想起了鲁本斯笔下同样的组合间的碰撞。在这里,19世纪的感性主义使人类的压抑兽性得以宣泄,因此这种对野兽的浪漫主义描绘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
安东尼·路易·巴里 铜雕《吞食恒河鳄鱼的老虎》
东方主义的热潮在法国第二帝国时期依旧声势不减。如果说德拉克洛瓦和巴里崇尚的是老虎为感官带来的暴力冲击,那么让·莱昂·杰罗姆(Jean-Léon Gérme)则偏爱的是异国情调中的抒情诗意。杰罗姆早期的作品热衷于描绘古代日常生活并让他在巴黎沙龙上大获成功,随后他又把这种热情移入到了对北非和近东地区日常生活风貌的描绘中。
1853年杰罗姆前往土耳其旅行。1856年,杰罗姆首次访问埃及。他的行程遵循着经典的近东旅行路线,沿着尼罗河到开罗,穿过法尤姆,到达阿布-辛拜勒。之后再回到开罗,穿过西奈半岛,途经亚喀巴和耶路撒冷,最后抵达大马士革。杰罗姆在沿途所见的阿拉伯宗教活动、风俗场景和北非风景等预示着画家东方主义绘画的开始。而作为异域文化象征的老虎也以更加多维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西方世界有机会以老虎为媒介对非基督教世界的世间百态、生活习惯以及审美喜好进行更加深入细致的观察与了解。正如爱德华·萨伊德(Edward Said)在卓著《东方主义》中所述:“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
杰罗姆《开罗的皮毛商人》1869年
比如杰罗姆完成于1869年的《开罗的皮毛商人》就是对埃及市井生活的捕捉,表现的是开罗街头一个贩卖虎皮的商人。虽然庞大的虎皮遮住了他的身体,但是他的肤色以及包裹着的头巾告诉了观众自己的阿拉伯人身份,显示出画家对高超的人物形象塑造能力。他正向来往的路人尽情地展示着这张虎皮的上好质量,期望能找到合适的买家。
1885年,杰罗姆绘制了被现代学者誉为画家“在这一时期创作的最好的画作之一”的《帕夏的痛苦》。这幅作品的灵感来自于维克多·雨果《东方集》中同名诗歌的尾句——
“不,不,绝不是由于那些无数忧伤的面容,
血迹斑斑,泪痕点点,闪现在黑暗中,
将惭愧与悔恨留在他的心灵深处。
那么,这个为战争所驱使的帕夏惘然若失,心痛欲绝,
哭得像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死了一只努比亚老虎”。
杰罗姆 《帕夏的痛苦》1882年
在画面的中心位置,作为百兽之王的老虎已然风光不在,它的巨大尸体正躺在孔雀绿色的地毯上,仿佛沉沉睡去,身边散落着粉色的鲜花。在悲伤、凝重的氛围中,一位陷入悲痛中的土耳其总督坐在老虎身边,单手托腮而沉思,或许正在为老虎的离去而悲伤,又或许他也为自己的权力与地位终将如同这头老虎一样逝去而黯然伤神。画家根据之前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写生素描为观众搭建了一个精巧华丽的阿拉伯式室内环境,让观众立刻置身于了异国氛围中。
杰罗姆尤其喜欢描绘沙漠中的老虎,它们警惕地注视着前进的军队,或者全速奔向一些看不见的猎物。1888年完成的《观察中的老虎》将观众的视野从城市拉入了荒野之中。在画面右下角,一只老虎蹲坐在悬崖边上,眺望着远方前行的队伍,似乎在观察者自己的猎物,准备伺机而动。在这里,老虎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主角。虽然观众无法看清楚老虎的模样,但是只从一个背影,观众便能领会到老虎特有的机警与敏锐。耀眼的光线、干涸的沙漠以及稀少的植被都告诉我们这是发生在北非的一幕。画家从风景画的图像策略出发,以老虎为媒介,向西方观众介绍北非真实的地理环境,从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层面传达出东方世界的真实与奇异。
杰罗姆《观察中的老虎》,约1888年
在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杰罗姆创作了许多关于狮子、老虎和豹子的系列画作,其大小和质量各不相同,几乎适合各种品味和经济阶层。富裕的欧洲收藏家在这些隐约的东方主义作品中发现了许多值得欣赏的地方这些作品为观众揭示了野生和驯服之间,自然之力和人类之力的紧张关系以及徘徊中的老虎和异国他乡的军事掠夺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随着对东方主义风俗场景的需求开始在欧洲蔓延,越来越多的画家被鼓励着踏上了这场冒险。霍尔曼·亨特、鲁道夫·恩斯特、古斯塔夫·鲍恩费德和朱利奥·罗萨蒂等艺术家在东方主义的艺术框架中发展了他们的相关风格和图像。
鲁道夫·恩斯特 《帕夏最爱的老虎》
到19世纪末,东方主义已经日渐式微。与之相关的艺术作品与19世纪后半叶已经发展起来的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原始主义、唯美主义等风格相比显得呆板和过时。而这些后起的艺术运动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了东方主义的启发与影响。保罗·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一个“远离欧洲为钱财的争夺”的地方以及亨利·卢梭笔下天真、朴素的热带丛林场景都是对非西方或史前民族的视觉形式的借用。尤其是卢梭以纯真无暇的双眼观察与感受到的世界。《老虎和水牛在热带森林中搏斗》《被老虎袭击的侦察兵》《热带风暴中的老虎(惊喜!)》中超大的植物和潜伏在阴影中的野生动物,都讲述了画家对原始世界的迷恋。
亨利·卢梭 《热带风暴中的老虎(惊喜!)》1891
亨利·卢梭《老虎和水牛在热带森林中搏斗》, 1908–1909
无论是“四大洲”的寓言式表达,还是19世纪的东方主义,其本质都是以欧洲中心主义为根源的一种权利的视觉表达方式。在前者中,欧洲享有对其他寓言人物的最高统治。她配备了欧洲君主权力的所有装备:王冠、王座、权杖和十字圣球。而欧洲之外的其他文化和民族经常被贬低描述,以固有的刻板印象来表达那些被认为不太文明的人的劣根性,展示并增强了这个寓言系列中固有的“自我”和“他者”思想。
随着19世纪东方主义的传播,强化了一系列与东方文化相关的陈规观念——“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其中最明显的是缺乏“文明”行为,而这样一种观念的流播本质上反映了欧洲的帝国主义及与之相伴的优越感。许多人深感于西方文化是最优越的,包含最合理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最应普及于全世界,以此来说明殖民主义本身的合理性。
但是当人们开始以更严谨的学术态度对欧洲之外的文化进行审视时,西方公众对东方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他们开始逐渐怀着欣赏的态度审视以老虎为代表的亚洲文明等非西方民族及其文化,合理对待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于是,异质、异源的东西文化也开始进行互识、互证和互补。
(本文作者单位为陕西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李梅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