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占兰
来源《南风》杂志【不要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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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等你有朝一日懂了,你就知道原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要不要。”
傅珩,我怎么不懂呢?
(一)
父亲是当朝名将,母亲是英年早逝的太子生母皇后的妹妹。我入宫做女官的时候,是定远19年,刚好刚好。四年后,我的第一个皇帝死了,当我成为侍奉你妻子石雪的学者时,我才19岁。
你的贵妃薛,是一位名门闺秀。说真的,她长不到我这个年纪。现在她只有二十一岁。始皇十八年,她被聘入宫。她是薛家的女儿,擅长诗歌和写作,擅长音乐。始皇帝比她大十岁。其实这在宫里并不少见。只是自从她入宫以来,始皇帝只宠坏了她,而梅绮的情况也不过如此。甚至临死前还被任命为御前秀才修仪,指着薛贵妃。
五岁的时候,太子傅恒已经会写诗了;八岁就能成为武术家;他能够激发他的长期战略;他是一个杰出的年轻人。他只是幼年丧母。薛贵妃入宫第二年,由薛贵妃抚养。这一次,先帝死了,也不会动摇薛贵妃的辉煌。只是太子比贵妃小一岁,当时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至今太子只称薛贵妃为薛皇后,而非母妃。两人相处融洽,始皇帝死后,太子也经常照着祖先的榜样前来迎接。如果他不在乎年龄的话,他很善良,很孝顺。
我曾见过这位薛贵妃的,随在圣驾仪仗中借着余光打量过这盛名四传的女子,直至太子登基,行先帝遗旨将我指来温成宫时,我才算真切见着了这人人口中与祸水相论的女子。
她的脸朴素而美丽,因为她在大葬礼上不化妆。但是,我低头的时候,一般能勾勒出她卡在身体里的时候,应该是多么的惊艳和美丽。
除了她的才华,她还有惊人的美貌。
过去我很担心如何端上这种昂贵的太妃糖,但日子过得越久,我越觉得这是一个不必要的计划。她平日很少说话。除了始皇帝驾崩的第一年,她经常做噩梦,半夜被重要人物陪伴。常常在半夜,她总会和这个人聊起她过去几个女朋友里的趣事。平日里,她常常把榻廊搬到满是花和书的花园里,或者立窗净手,烧香沏茶。她经常教我诗歌和古籍,谈论事情,很少和吵闹的人一起送走辰光。然而,她的寥寥数语并没有透露出疏远和冷淡。她很平易近人,坐在那里让人很安心。
这大概应该叫温柔吧。她真是一个温柔到极点的女人。
要不是始皇帝驾崩,我差点以为她是个独立的人。
(二)
薛飞很少与人类和旧岁宫有任何关系。直到那一天,她为始皇帝回宫后,在花园里搭了个竹影,伴着深秋的凉风喝了不少酒。我只是听说了他们之间的两三件事。
薛飞说,有一次她失足掉进上林苑的池子里,秦始皇跳进池子里救了她。始皇帝患了重感冒,只用了一个月就好了。我听说过,也是因为这一次,她被批评成了灾难。其实她从来没有像妲己那么惨过。
她只是说这是我的另一件事。
薛飞告诉我,那时,她心烦意乱,郁郁寡欢,日日夜夜都呆在始皇帝的卧榻前。因此,她了解到,当第一个皇帝晚上没有在高烧中醒来时,她的名字,唐宁,仍然充满了她的嘴。
她应该是彻底醉了,不然怎么会跟外人分享这么深的暗恋?
当她醉倒在石桌上时,我把我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当我想低声叹息的时候,我先听到了另一声叹息。我忙警觉地环顾四周,回廊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借着月光看着人,我连忙跪下只来得及看到我的衣角。
那是薛飞名义上的养子,陛下。
傅航从我身边走过,站在她身边。“她喝了很多酒吗?”
我低头答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老婆喝酒。”
傅珩伸出手,轻轻捋着马的碎发
然后傅恒弯腰打横抱起她,我惊恐地盯着现场。一会儿我起身带路。
傅恒并不是第一次来文成宫,但却是第一次悄无声息地秘密到来。我站在离薛飞床很远的地方,尽管蜡烛显然已经熄灭,但当她轻轻地掖好锦袍时,我能感觉到傅恒的谨慎。年轻的天子坐在床上,看着正在睡觉的薛飞。与薛飞美丽的外表相比,他清清白白的脸就像一对夫妇。如此宁静安详的时刻,画面像定格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久久难以挥去。
突然,我看见他在我脑海的角落里看着我。我看着傅航似笑非笑的眼睛。“我示意你站出来。你在想什么?”
我冲上前去,跪了下来。“陛下,原谅我。”
傅航把食指放在唇边,然后放低了声音。“别告诉她我来过。”
我点点头,听着他温暖的声音,“你是我姑姑和萧将军的女儿吗?”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继续说道,“小一休,
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栽培,也不要枉费父皇将你指到她身边的心思。”我愈发垂低了首,惊叹于这位新帝的通透心思。论起来,我还算傅珩表妹。母亲离世后我被接入宫中,留在御前为官,自然不乏我将门出身的缘故,素来的稳妥谨慎也使得先帝青眼相加。先帝教导我,养育我,似长辈,似亲人,我感激他,也正因着如此,他临终前才想着将我给薛妃,作她一道屏障,而我也甘愿侍奉薛妃左右。
后来再一想,又觉着未必是新帝心思通透,而是他从未质疑过他父皇为薛妃铺好一切后路的举措,甚至他也存有这样的心思,要护着年轻的薛妃走完她尚且长远的人生。
(三)
薛妃第二天醒来时,是我候在她的榻边,她轻轻摇醒我,有些责怪的意味,“怎么守在这里睡,我会有什么事?”
我望着她精致的面容轮廓还有藏不住的倦怠,只是昨夜的哀伤失态再也寻不到踪影,不禁有些哽咽,“太妃昨晚伤了神,萧姝放不下心。”
薛妃理顺我散乱的鬓发,“有什么不放心呢,今早起来还不又是一天。”她笑笑又道:“恐怕因为你昨儿在这里,我夜半梦魇时觉得有人握住我的手,也就不怕了。”
我竭力稳住心神才未曾使身形抖动。那自然不是我,而是守到三更才离去的傅珩,他轻声哄着梦魇中的薛妃,那模样还历历在目。我只能埋头唯唯诺诺应着,躲闪着薛妃的目光。她拍了拍我的手,又接着躺下。
只是再躺下后却整日未起,黄昏时宫人上前察看方发觉她高热不退,人已经昏睡许久。待御医来时,诊为旧疾,恐怕有些棘手。我望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薛妃,一时也惶恐得没了举措。
傅珩来时隔御医上报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他连衣角也沾了尘土,幸而尚还能稳住神色听御医禀报薛妃的情状。御医惶惶道贵太妃本是旧疾复发,京都秋后寒气愈重,加之她心中郁结,身子素来不抵寒,昨晚那一遭骤然使病情加重。在听到薛贵太妃命数仍是未知那句话时,傅珩才沉下面色,手攥得起了青筋。
我想起旧年情状,忙上前同御医说道:“贵太妃这病是逢秋过冬时总有一场,从前先帝秋冬时都往行宫住的,兴许在行宫里养着倒还好。”
京都临北,秋冬极早,且寒气极重,从前先帝在时,为着薛妃的病,总在入秋时便移驾行宫,要比宫城好住许多。只是我这话出口,却见御医欲言又止,傅珩正要开口,御医忙跪下,“陛下使不得,如今京外有出时疫的端倪,此时往行宫去,恐途中生出不虞之数。”
傅珩打断道,“不过端倪罢了。”
于是在薛妃病势稳定些后,举宫迁至行宫。只是薛妃的身子却仍没有要好的势头,我望着她日益消瘦的脸庞,忧虑挥之不去。我甚至觉得,她兴许是有意听之任之。终日惶惶里,有一回我闻到窗边盆栽里土腥混着苦药气味,我只得到傅珩的跟前如实禀明。
傅珩先前执意来行宫的事引了不小非议,文臣奏疏百般苦劝,他道不过循旧例度寒,同薛妃无甚关联,再不回应。为着避嫌,甚至再未来同薛妃问安过。
彼时他正在案头览折,迁至行宫无疑为政务送达带来了不便。听闻他整日整夜理政,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傅珩听完我的话,竟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下,不解中我也只得退下。
我随薛妃住在芙蕖宫,等到夜里我理完手头政务,去芙蕖宫主殿时,却在窗棂窥到了另一个身影。薛妃靠在暖榻上,一边是傅珩端着药碗吹凉,大抵知道她不会接,只将晾好的药搁在小几上,然后回身往案边坐定,竟是挪了些奏疏来这批阅。
我数着时候,恐怕药要凉下去时,也不见薛妃端起。傅珩也察觉了,故而行回暖榻边,俯身对她道:“倘若你不肯喝,朕也有的是办法要你喝。”
我是头回在薛妃波澜不惊的面色里见到怅然若失,“傅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应当是傅珩意料之中的回应,他直起身来,半晌才开口,声色低沉喑哑,“我什么都不愿管,除了你。”
薛妃素洁的脸上似乎挂了晶莹泪珠,烛光映时熠熠发亮,她抬头望傅珩,“你父皇也与我说过这话。”
我惊得不敢出大气,然后看到傅珩把头埋在她肩窝里,并不很真切地听到他有些哽咽,“棠宁,我几乎嫉妒得发狂。”
那之后薛妃的身子逐渐好了些,有时候白日里还会去行宫湖边的亭中小坐,赏看雪景,回来时往往总要来看一眼我,指点我处理宫务时的不到之处。而我晓得了这样一个禁忌,长日中总惊悸不安,愈发不知如何与薛妃相对,只得常常寻过由头避而不见。
终于有一日我路及行宫湖边长亭,不防薛妃在此赏景,她叫人拦住了我去路,招手让我上前,然后将怀中暖炉塞到我手中,“小姝,你在躲我。”
那语气没有疑问,也没有笃定,只是像在平淡叙述一件无关风月的事。我咬紧了嘴唇,半晌才低低回应,“臣近来事务甚重……”
还待再添些什么话才好时,薛妃却打断我,“你看见他了。”
我语噎顿住,薛妃却笑了笑,“你那样看我的?”还来不及从她半是戏谑的口气里回神,她摆摆手,“去吧,从前先帝常与我在此赏景,我坐会儿再走。”
我走远些再回头看薛妃时,满目积雪中她身形瘦削,与荒芜相衬似独立寒山,总觉得她活得通透,红尘方外,不过她一人而已。
晚些时候我亮起灯烛,不多时喧嚣渐起,人声杂碎,我招人来问,道是薛太妃跌入了湖中,当下情状很有些危急。我慌忙赶去前厅中,傅珩已经立在那里,他撇头看我一眼,“宫人说她下午只同你说过话,萧修仪,你跟贵太妃说了什么?”
我这才知晓,薛妃的受伤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甚至是她自己所为。
我想起那时看她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这时候终于清晰浮现,大概是,她就像随时会飘离的巫山神女,任谁也留不住。
(四)
傅珩守了薛妃整整三个日夜,薛妃醒转时他欣喜若狂,完全失却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可薛妃迷惘神色却让人一惊。御医再诊时,诊出薛妃跌伤脑子,失了记忆,以及时疫发病。
芙蕖宫立时划为疫区,撤出无关人等,傅珩因着守在这里多日,恐怕也有疫病蛰伏,只得亦留在芙蕖宫中。行宫上下该是乱得没了章法,天子染上疫病,朝纲恐有所动摇。我替傅珩捏着一把汗,反观他却神色自如,有条不紊的降旨令他的三弟祁王傅荀监国,待屏退四下后,他朝我摆了摆手,要我再退几步,立在阶下听他吩咐,“往后要熬的药,盛到门口就是,不必要人事事服侍。”
我咬紧了下唇说不出话,傅珩得不到回应,挑眼看向我,穿过层叠珠纱,映照着跳跃烛火,他俊逸容貌还是清晰刻入眼底,对上他眼神时,我心神不由得狠狠一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自知的带了哭腔,“陛下……”
傅珩负手立定,有些发愣,大抵不曾预料我这般反应,半晌才低声道:“萧姝,别怕。”
“你怕什么呢?”薛妃不知何时从床榻下来,温婉声线里因了病症带些喑哑。
我不由愣住,抬头正对她探询目光,傅珩却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她是你的妹妹,你生了病,她怕你不好。”
薛妃仰头看着他,探询道:“这病很重吗?”
傅珩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总有时间会好。”
薛妃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又从傅珩怀中抬起头,“那你又是谁?”
我看见傅珩身形一僵,不过须臾,他将薛妃头按回怀里,“棠宁,你名薛棠宁,字邦媛,我叫傅珩,是这六朝宇内唯一能与你并肩的人。”
“并肩……”薛妃呢喃着,试探着问:“那你是我的夫君?”她又解释道:“我仿佛记着我是嫁了人的。”
傅珩低低一笑,在将黑未黑的天色里,在寂静空寥的殿中,他声音不大不小,暗沉而怅惘,落入我耳中,“你以为呢?”
薛棠宁,你以为呢?
我私心觉着,这才是他最想质问的语气。这六朝宇内,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才华冠绝古今薛门世家女的,难道不该是他傅珩吗?我心里头忽然酸涩得不像话,眼里不能分辨物事,才发觉是掉了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使六合俯首的九五至尊,竟至于如此低眉顺目。
我有一日去探望病中薛妃,蒙着面纱,隔着帷帘,她朝我笑着,“小姝来看我了?你大可不必这样勤快,陛下常在我身边。”她支着头看往窗外,缓声道:“他今日何时来呢?”
那姿态,像极了夫人等候归家夫君。
纵使在病中,傅珩依旧要批阅奏疏,平日怕扰乱薛妃休憩,总不会在芙蕖宫主殿批阅,往往是挪去偏殿,夜里才回来。我看罢薛妃,向傅珩那处去,接过门口恰好端来的药,推开门时正逢傅珩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我忙提了步伐将药递上,傅珩顿了顿不曾喝下,须臾道:“萧姝,你合该避讳些。”
我摇摇头,“臣从不怕这疫病,从不怕死。”
他笑笑,“那你怕什么?”
“怕未得先失,怕马前失蹄,怕覆水难收。”
傅珩靠上椅背,“你很聪慧,大可不必怕这些。”
我将药往他面前推了推,叹道:“臣还怕贵太妃有朝一日有了记忆,怕陛下不能康健。”
傅珩并未含糊,将药一饮而尽,“那朕答应你,一定会康健。”
他避开了我的话头。我理齐案台散乱章书,耳里是火炭噼啪的声音,风雪呼啸过窗外,“深冬了,臣想看梅花,听说京郊梅花最是别致。”
“好。”傅珩重新展开一本奏章,提笔蘸墨,“今年是不成了,你想看梅花,明年朕带你去就是。”
我愣愣看了他半晌,垂首默默无声,拈了墨锭研墨,傅珩不得回应,抬头看我时却突然笑出了声,“天子一言九鼎的,萧姝。”他又低头挪回眼神到奏章上,“棠宁那样信你教你,朕何尝会辜负于你?”
他竟这样通透。
哪怕只是提到她,他的面色也不自觉温柔起来。傅珩这半生,大抵从遇见薛棠宁开始,就全都是她。
我退出芙蕖宫时已然暮色四合,行宫甬道亮了灯烛,那四方光亮晕出朦朦胧胧的前路,我抬头就看到长身玉立的祁王傅荀,鹤氅的肩头落了雪,发顶玉冠在昏黄烛焰里瞧愈发温润。他见是我,掸去肩头的雪,“自父皇大行,头回见萧修仪。”
祁王是领兵在外,这番回京大抵为述职,不料想却迎头陛下时疾,平白得了监国大权。我向他问礼道安,又听他问:“不知今次里皇兄何如?”
我略顿一顿,“御医的药当可起效。”
西风裹挟风雪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及告失礼,祁王已摆手道罢,“你尽早回去吧,入夜风大。”他上前几步,解开鹤氅披在我肩上,低声道:“来得匆忙,不知道你在这儿。萧姝,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尚不及回神,祁王已抬步离去。鹤氅上沾了他身上的檀香,萦在鼻尖没由来让我心里头慌起来。我追上他脚步,抬手拦住他去路,“殿下……”
祁王皱了皱眉,半晌才堪堪说出一句话,“父皇教你,养你,人臣之道你应尽得。那你是选薛贵太妃,还是选父皇?”
我一霎时僵在原地说不出话,祁王叹气,将我的手按回鹤氅里,“阿姝,我回来,是为了傅家天下,为了你。”
(五)
半月过去,也并未见傅珩的病有所起色,他常不能及时料理政务,朝纲暗涌浮沉,形式起伏不定。而我请旨逐渐开始行女官之职,接手前朝政务,不限于只理后庭诸事。祁王又来见我时,是冬日午后,尚在风雪里,天色暗沉,我坐在炭盆一边烘手,一边翻阅书籍。入了神时,不防被人猛地一把抓住手掌,我惊异抬头,却对上祁王满目责备,“看书竟能入神到手差点触到炭火也不自知?”
我不自然地收回手,讷讷不知该何所云,傅荀叹道:“阿姝,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并非是相对无言?”
我将书阖上,从红泥小炉上取下黄酒,斟酒半杯与他,“殿下并非不知,先帝在世时薛贵太妃恩宠隆厚,而臣能得今日,也全凭先帝与薛贵太妃一手调教,臣是无根无族之人,就连当下这不合礼度旧例的女官之位,不也是因薛贵太妃所获吗?”我掸了掸衣袖,“殿下所言,其实无稽。”
傅荀并未端起那半杯酒,他定定看着我,“你侍候薛贵太妃左右,当比我更明白那道不清说不明的事,昔年父皇荒唐,使太子认一半大女子为母,如今你吞声,我也大可坐视不管,可朝野天下又如何看待?此有悖纲常之举……”
我打断傅荀的话,“殿下是在为野心托辞,还是当真忧心陛下作为?”我顿一顿,又道:“更何况,贵太妃也并非如殿下所想那般不堪。“
傅荀停下来,把着酒杯,须臾才轻声道:“阿姝,可我找你原不是为了这个。”他晃着杯中不多的酒液,“我想带你离开这里,在封地也好塞外也罢,总好过你孤身孑然。”
我有些不敢再听,慌忙起身,险些踢翻了炭盆,“殿下恕罪,该是臣向陛下回禀政务时了。”我回身胡乱在案边捡了几本奏章就要往外走,却又听傅荀在身后不轻不重地道:“我以为你懂的。”
我不曾再回话。一路匆忙,却在芙蕖宫门口被守军拦住,示人修仪令牌也不得入内,我不由生出许些怒意。守军抱拳作揖,“芙蕖宫乃时疫禁区,又是陛下所在,恐生不虞,才不得随意进人,望萧修仪谨遵上意,还是回去吧。”
我追问道:“遵上位何人之意?”
那守军支吾着道:“祁王殿下……也是为了修仪安危着想。”
高阶上长门闭紧,连境况亦不可能窥见,我转身就瞧见远远立着的傅荀,他那样站着,不避也不让,隔这么远看他很有些不分明。风雪里立了半刻,他僵持不过先走上前来,高我不少的身量使他隔我这么近说话时要低些头,也因此他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的入耳,“萧姝,我比你想的更在意你。”
(六)
芙蕖宫里弥漫了苍术与艾草焚烧过后的味道,回廊里宫人们裹紧袄服时也不忘腾出只手整理面纱。我站在薛妃寝殿的窗外,看她已瘦削许多,她靠在软榻上翻看书籍,大殿安静得只有书页响动的声音,连炭火的噼啪声也显得惊心动魄,唯恐坏了这一室安宁。宫人跪奉汤药,她拿在手上又不喝,低头问了一句:“小姝还不曾来过么?“
那宫人被她问得支支吾吾,“萧修仪么……修仪事务繁重,难得空闲呢。“
我鼻头酸痛起来,眼眶里热乎乎一片,说不出话。傅荀不曾说些什么,只是拉着我从回廊下台阶到院落中,我放低了声求他,让我在芙蕖宫再待上些时候。
傅荀看我的眼光变得深邃起来,见不到底,“萧姝,我肯带你来,不是为了让你见他。”对立半晌,他却还是转了身,走出几步又回头,“你才是有私心的那个人。”
我招手叫宫人上前来问了薛妃近况,她身子好了不少,宫人为我蒙上面纱时,为了周全也不忘嘱咐只许隔在阶下与薛妃说话。一应妥帖待我入内时,薛妃已早早立在帘后,见我身影,忙叫不用礼数,我听出她声色中的笑意,“小姝,你许久未来见我了。”
我看不清她帘后模样,只觉得身影是纤弱许多,“是臣的疏漏,待过了这阵子,臣一定常来陪伴太妃。”
“太妃?”薛妃疑声道。
一边宫人眼色大变,忙补话道:“娘娘哪里的话,修仪说的是贵妃。”
我朝那宫人一扫,她竟浑身一抖径直跪下去磕了个头,“萧修仪……”
帘后薛妃敏锐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她略过宫人的话,明明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却总觉着她在看我,“小姝,是这样吗?”
我顷刻明白了傅珩所为,在原地突然动也不敢动,迟迟没有答话。薛妃得不到回应,又续话道:“我总觉着旁人都瞒了我同一件事,你莫非也与他们是一道吗?”
殿中暖气烘得十足,不过须臾我已觉着后背渗出汗来,我跪在阶下抬头看她,“娘娘从前落过两回水,两回都被救下,娘娘还记得吗?”
(七)
我离开主殿时天色晦暗,愈发像压低下来一般。后殿傅珩所在,窗影烛焰摇动,想是亮灯已然极久了。我去时宫人屈身行礼,并未阻拦。傅珩就在窗下靠椅小憩,书卷散落周身,除去冠冕之服时,他这样平易近人。我放轻了脚步拾捡散落书卷,再弯身添旺些炭盆,起身抬头时却正对傅珩目光,我愣怔住不知动弹。他反倒不以为意,直起身来,“先前三弟来见朕,说你去看她了,想你过后定会到这来见朕,原是看书等你,竟不觉间打了个盹。”
我头回这样直视傅珩,半分移开眼也不想。他被我看得不由一笑,“你怎地看朕这样认真?”
我垂首立到一边,欲言又止,“陛下身体……”
傅珩先不回我,不多时眼神看往窗头,反而像隔着窗看些什么,“朕身体没什么大碍。”他转头看我,“你一早不就知道吗?”
是,我早就猜到了傅珩身子无碍。上回来见他时未曾被交代过避忌,我甚至被允准在他身畔侍墨,那时他甚至跟我说过我大可放心,他不会有差错。从始至终,都只是薛妃有不周不适。而傅珩放手朝堂,装作抱恙,却不过只是为了陪在薛妃身侧。他回头看向面前,火盆因刚添了炭,烬灰明明暗暗,“朕午后去看的她,她身子虽好不少,御医仍不准见人。纵然如今相隔不过游廊几转,其实朕除了告诉她我在,也做不了别的。”
我忍不住问傅珩,“陛下值得吗?”
这大抵不是傅珩意料以外的话,他不见面色有变,也不曾看我,“萧姝,等你有朝一日懂了,你就知道原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要不要。”
我尚不知回些什么,傅珩又向我道:“方才朕说三弟在你前来过,你都不问问吗?”
我有些不安,听傅珩续道:“傅荀来向朕请旨赐婚,但你是先帝谕封女官,循制没有入皇族的理――其实都不打紧,朕想过问你的意愿。”
听罢这话我不禁抬头看向傅珩,瞠目结舌,万万不曾想过傅荀竟如此直截了当,我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傅珩见状,摇摇头笑道:“祁王是朕的兄弟手足,你是朕的表妹,这桩事倒也难得。”
为免权势勾结,皇族不结亲女官虽非明文,却也是历朝默认礼制。我掩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蜷起来,仍还是微微发颤,“既是逾制,陛下也不必为臣破例……”
傅珩掸了掸衣袖,打断我的话:“萧姝,跟他去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朕能放你走的机遇,只有这一个。方才御旨朕也给了祁王,年后开春回封地就是了,这期内若邦媛可见好,你常来见她,她很挂念你。”
他口气不容置疑,不容回驳。
我踏出芙蕖宫时四下早亮了灯火,长路漫遥,我回头隔着重叠宫墙想看芙蕖宫的重檐斗拱,有半弯月隐在瓦楞之后,月色下也竟分不清哪里才是芙蕖宫。我不答话,拢紧了鹤氅又朝前走。这应当是我最后一回与他相隔这么近了,从此往后,再不会有。
我还记得豆蔻初成之时,我与诸皇子在宫学听大儒章先生的课。傅珩与傅荀从来是人中翘楚,不管是论时治,论古史,无人能出他兄弟左右。我向来落后一些,便是傅荀放课后指点我一二,傅珩也会在我苦思时提点一句。往往傅珩是等在一边,而等在一边的他,总是望着廊外出神。
我会暗自走神,目光飘离书纸,总记得的,是廊边负手而立的傅珩,他身畔是宫学暮春时节半残的桃花,在满目落瑛中、橘黄晚霞中,公子如玉,世无双。
现在再回想,他看的方向,是温成宫的方向。
(八)
御旨紧跟我来,一时道贺送礼络绎不绝,傅荀不见来过,随侍也没他的话带给我。我一一迎送往来,待歇下时也是深夜了。我让灭了灯烛,支了窗,裹着裘服抱膝坐在软榻上,弯月西行,辰光突然就流淌得慢下来。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发害怕,越发心里没有底――我总在记起白日我向薛妃说的话。
我告诉了她每一件事,每一件她与先帝的事。
夜半里闹起来,有宫人的嘈杂,也有禁军刀剑碰撞的金石之音,我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知所以,正欲张口唤人时,却听钟声连响,浑厚绵延。这是丧钟,我一霎时惊醒过来,披衣出门拉人来问,宫人却齐刷刷跪了一地,哭道:“薛贵太妃薨了。”
我骤然脑中空荡,似大梦初醒时分。我犹不可置信,只觉着是众人诓我,就径直朝芙蕖宫疾奔,却越往前,我越发软,跌坐在芙蕖宫门前站不起来。芙蕖宫已然缟素高悬,里里外外一片哭喊,我直直看着宫门,突然胸口发疼,一个字眼也说不出口。我拉着扶我的宫人一遍遍追问,宫人们扶不起我,直到傅荀来时他弯腰将瑟瑟发抖的我抱在怀里,我听他叹道:“阿姝,贵太妃归瑶了。”
圣驾回銮,薛妃丧仪在宫城主持,丧仪持七日,年下仪典一应均被免去。我未曾被允准见到薛妃最后一面,再见时只是灵位。
我知道这是傅珩开了大恩,否则凭他又怎么不知道我暗地里的动作。我预料到薛妃会想办法离开他,却没想到是这样不可挽回的方式,但也正因这种方式,傅珩才会心死,才不会向我问罪。他是顾虑薛妃的,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如百虫噬心,是我夺走了他十年如一日深爱的人。
我开始循规蹈矩,依着他曾经的圣旨,准备将为人妇。开春将随祁王归封地时按礼该向傅珩谢恩,我再见他也是这个时候。
彼时傅珩正在高台观景,高台上风猎猎作响,吹得人衣袂翻飞,我远远在阶下看他,只觉着再往前,就是我的深渊。
我才走到他身后,就听他开口道:“你来谢恩?”
我行礼称是,他淡淡“嗯”了声。
我眼里酸涩起来,“娘娘之举,陛下不也应当早该料到吗?她才华芳名冠绝京都,又怎会逾越自幼所习礼法仪度。”
傅珩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朕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举眼看朝远处,“萧姝,朕说过,那是朕唯一能放你走的机遇,因为她,朕可以原谅你,你随祁王走就是。”
傅珩说完就转身离去,我回头目光追着他身影,却突然发觉他仍旧素服,衣袖被攥得发皱。他侧脸下颌的青碴,他疲惫的神色,琼楼玉宇中,他身形竟这样孤孑。
他放过了我,我从不曾知道一个人可以这么爱另一个人。
我许久之后才知道,当初傅荀请赐婚旨意时的条件,他向傅珩让步薛妃一事并帮他遮掩。我记起亭台里薛妃声色曼曼,“你竟这样看我的?”
薛妃一定有了私心,也察觉了自己的私心,为了傅珩,她选择的是结束自己本该漫长的生命。
我后来只记得临别时傅珩的背影,终日如梦魇般在脑海挥之不去。
“等你有朝一日懂了,你就知道原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要不要。”
傅珩,我怎么不懂呢?
END
《南风》
2022年 第五期
―― 全新上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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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
作者:宴将行
文章节选:
奈河长百舍有余,半舍宽,环绕着十大阎罗殿,每殿判官批定轮回的鬼魂都要走上奈何桥,桥头是前世,尽头便是今生。
奈何桥不止一座,每殿面向三座桥,临桥相距一丈远,长桥似水梁卧于波上,沿河宽而起。每座桥上的孟婆相去一里,自然孟婆也有成百上千位。
善者上行,恶者下坠,善恶参半者履平地。
我同杏黄、竹青便在相邻三座桥中央的不知哪处,我又恰好在她们之间。
这二位算是我极少数能说上话的人,虽然我常缄默不语,只听她们耍闹。
世之颜气变化,无穷尽也。孟婆俱以色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