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街买烟,就是点一支。对面笔直的马路两边的矮树披上了闪亮的新叶,这边的大树枝还是灰褐色的,我敢肯定它们已经长满了嫩芽和蓓蕾。我想去那里然后回来。到了公寓门口,对室内阴郁的气氛感到厌恶,室外清新的空气是公共的。米德兰式道路的岔口有斜坡,路边有或宽或窄的草坪,灌木丛中有许多独立的小屋,高大的树木,各种门窗紧闭,静悄悄的,除了干净和宁静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人来说这些房子没人住,他不能反证他在糊弄我。因为是下午,晚上窗户有灯光,他感觉里面有人。她一直无法关灯。就这样,每天晚上,窗户都开着。这位老妇人并不可怜。灯光很可怜。好在事不关己。否则世界会更乱。幸运的是,她生活在无知的事物中间,有一个隐蔽的地方,一个迂回的地方,一个歇脚的地方,一种落落大方的隐藏方式。几代人皱眉窃笑至今。我散步,但昨天不是散步。昨天,雨下得很大,曼哈顿充满了惊喜。刚好够我保持头发湿润和去图书馆,上个月被罚款了。第一个发起这个方法的人有多聪明?朋友说,坐下来看看。我的鞋底一定裂了,袜子里全是水。我有两只这样的脚,于是我看了一本书,于是我又走在街上。大雨中,纽约似乎没有了纽约。伦敦下大雨,只有雨没有伦敦。古平原,两军交锋,有旌旗。
大雨来的时候主要是下雨,战争是次要的。就这样,我们大声地笑着,仿佛周围没有纽约,我们也注意到了银行的铁栏里的白色和黄色的花,看起来像是中国常见的秋菊。我哭了,树上的菊花都开了,大雨让他们好尴尬。朋友也说,这是什么木头?知道自己名字的东西来自舒泰,他们不在乎。如果你看着听着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会有一种隐隐的尴尬,一种隐隐的歉意,一种隐隐的尴尬。所以在异国他乡,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傻。很多植物都不敢贸然相认。我面前的紫色花应该是玉兰花,不是玉兰花。谁知道美国人叫它什么,它的花瓣比中国的大。有点奇怪,信心很弱。当我回到中国时,我可以直呼大多数植物的名字。现在很高兴知道我能做到这一点。我的名字其实不难念。对于欧美人,我需要练习,一遍一遍的拼,三三五四的笑。也正是因为有了礼貌,有了教养,有了人文知识,这个世界才充满了淡淡的尴尬,茫茫的歉意,淡淡的尴尬,平和的时代。
战争爆发,人们不再尴尬,不再惋惜,不再尴尬,所以战争是坏事,非常坏的事,战争的对立面是音乐。每次我去任何一个偏远的国家,每次我听到音乐,尤其是我童年时知道的音乐,就像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突然,我靠在家乡的港口岸边,有人在雨中等我回家。有一个美国老人在我公寓的地下室打杂,我听到他吹口哨很多次。没有山姆大叔的味道,我也搞砸了。他走上前来聆听。他很纳闷,中国的哨子也是纯正的维也纳学派。音乐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悬案。世界上人们的哭、笑、打哈欠和打喷嚏是一样的。在此期间,二三十个相互交织的语系是如何形成的呢?动物没有足够的语言来折腾,它们看起来很迟钝,常常很沮丧。人类制造了许多。
我经常迷路。我得去办点事或者约个会,尤其是迷路的时候。夜深了,停车场有人站着,我赶紧靠近。他说,给我一支烟,我告诉你怎么走。我给了,心想,还远着呢,不好找。他需要一支烟来帮助他思考。他吸了一口又一口。如果我知道我在两个街区外,而且我知道这个人很想抽烟,所以我就上前,他以为我要问路。我呢,说了声晚安,给了他一支烟,点着,转身就走了。那就很好了,这种事情绝对做不出来。猜猜别人是不是也在没烟想抽的那一瞬间,散步之初那种在清新空气中畅游的感觉没有了。有明显的风。没有成群的花,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人和狗一样,把过去储存在嗅觉信息里,并迅速把它们引回到学生时代的春天。在那条殖民时期的小街上,有花店、书店、唱片店、餐馆、咖啡馆和法国租界。生活和做生意的大多是犹太人,却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巴黎人,却也是白俄罗斯人喝酒乞讨的地方,书店。煮咖啡把一半精华免费送给路人,而花店的香香最会涌入街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尤其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阳光必须穿过树林。小街忽明忽暗,连被拒绝过的恋人都会碰到。瞥见者先低头,学校离小街不远。我更为我的远大前程难过。谁会忍心同情在街角穷困潦倒的白俄罗斯寡妇呢?谁也不会料到,未来的命运可能与他相似。最容易辨认的就是康乃馨和铃兰的馨香。美国的康乃馨只是稍微有点草。在这里,山谷百合不时被种植在小径的石阶上。试着弯曲单膝,俯身嗅嗅。
,六裂,总状花序,青、紫、粉红,何其紧俏芬芳的花,怎么这里的风信子都白痴似的,所以我又怀疑自己看错花了,不是常会看错人吗?总又是看错了,假如哪一天回中国去,重见铃兰即风信子,我柔驯地凝视,俯闻,凝视,会想起美国有一种花,极像的,就是不香,刚才的一阵风也只是机遇,不再了,三年制专修科我读了两年半,告别学院等于告别那小街,我们都是不告而别的,三十年后殖民地形式已普遍过时,法兰西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都不见了,不见那条街,学院也没有,问来问去,才说那灰色的庞然的冷藏仓库便是学院旧址,为什么这样呢,街怎会消失呢,巡回五条都无一仿佛,不是已经够傻了,站在这里等再有风吹来花香,仍然是这种傻……起步,虽然没有人,很少人,凡是出现的都走得很快,我慢了就显出是个散步者,散步本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这世界已经是,已经是无人管你非议你,也像有人管着你非议着你一样的了,有些城市自由居民会遁到森林、冰地去,大概就是想摆脱此种冥然受控制的恶劣感觉,去尽所有身外的羁绊,还是困在自己灵敏得木然发怔的感觉里,草叶的香味起来了,先以为是头上的树叶散发的,转眼看出这片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足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
暮色在前,散步就这样了,我们这种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在桌上,睡眠在床上,生育恋爱死亡都必须有屋子,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性,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一幢幢都弄成了这样,在幼年的彩色课外读物中见过它们,手工劳作课上用纸板糨糊搭起来的就是它们的雏形,几次散步,一一评价过了,少数几幢,将直线斜线弧线用出效应来,材料的质感和表面涂层的色感,多数是错误的,就此一直错误着,似乎是叫人看其错误,那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算是为它高兴吧,也担心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兼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所以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纪念碑则难免市侩气,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最好的是塔,实心的塔,只供眺望,也有空心的塔,构着梯级,可供登临极目,也不许人居住,塔里冒出炊烟晾出衣裳,会引起人们大哗大不安,又有什么真意含在里面而忘却了,高高的有尖顶的塔,起造者自有命题,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着,纷纷议论其含义,其声如潮,潮平而退,从此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塔角的风铎跌落,没有人再安装上去,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徒然地必然地矗立着,东南亚的塔群是对塔的误解、辱没,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琼美卡一带的屋子不是孤独的,明哲地保持人道的距离,小布尔乔亚不可或缺的矜持,水泥做的天鹅,油漆一新的提灯侏儒,某博士的木牌,车房这边加个篮球架,生息在屋子里的人我永远不会全部认识,这些屋子渐渐熟稔,琼美卡四季景色的更换形成我不同性质的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因为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两点之间不取最捷径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滥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
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哥伦比亚倒影》/木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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