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每次回老宅看外婆,父亲都会带酒。最便宜的那种散酒直接来自酒厂。或玻璃瓶或塑料罐,汾酒或竹叶青。一看到酒,奶奶的嘴角笑成了大写的“O”形。大镜子斜靠在墙上,照着她的脚,一双三寸金莲,踩在牡丹花上。奶奶三十六岁守寡,一夜之间牙齿全掉了。从此她只能用牙床吃饭,上下磨着,狼吞虎咽。
奶奶沉默,喝酒的时候也沉默,即使对面坐着的是她一生引以为傲的人。偶尔和父亲的目光相遇,奶奶笑了,眼神羞涩矜持,一闪一跳的走了。她这个年龄很害羞。然后她把头转向我,表情回归自然,咯咯地笑着说:“今年的柿子还不错。”把整块柿子皮粘在炉盖的小黑铁头上。那是一朵橙花,房间里渐渐传来一股甜甜的味道。
把父亲带来的散酒装进十几二十个小二锅头瓶子里,一次一瓶。我从没见过我奶奶用杯子喝东西,所以她直接从嘴里喝到瓶子里。我没有任何零食和饮料。我带了五香蚕豆和炒花生,我奶奶吃不下。最后,他们都让我开心。奶奶最喜欢的就是那两个猪头。父亲特意挑肥的买回来,切圈,切的很细,透明的。奶奶切肉,我站着盯着,和肚子里贪吃的虫子搏斗。奶奶切了一小块红肉塞在我嘴里,哼哼着“牙缝里咬肉,贪吃。”之后照常做一碗“双皮面”(白面拌粗粮)。手指宽,葱花和酱油混合,老陈醋在炒锅里。奶奶挑了一根筷子,我够不到入口。我在边上说“哎呀”榆树皮太多了,面筋太多了,面汤溅了我一脸。
吃了一会儿,喝了一会儿,奶奶有点醉了。刚开始的时候,我眼睛很亮,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在等。几分钟后,我把一串带点水果香味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山西北部特有的一种野生小红果,被当地人称为“穆鲁孜”。我尝了一个,又苦又涩。
喝过酒的奶奶看起来比较温柔,偶尔叹口气,看着窗外。
院子里,枣树下拴着一只待宰的羊,——,太老了。看着羊和奶奶,我的心莫名其妙的一沉,仿佛要被那双眼睛吸进一个无底洞。我哭了,“奶奶……”光束突然变暗,很快就过去了。长大后看安徒生童话,最喜欢《卖火柴的小女孩》。每次我读它们,我总是想念我的祖母。昏黄的灯光下,我奶奶和孙子们面对面,双方无言以对。奶奶的眼神总是温暖而平和,在我耳边轻声哼唱:
”墙上跳过一个白面书生。
你来自那个拉里
我在那个图书馆看书。
嘿哟哟
看到妹子就掐蒜苔
如果你想来,早点来。
当我迟到的时候很难开门。
把大门插到那两个大门里。
再上三集《九连载》."
父亲上前低声说:“别喝了。”
奶奶一动不动地站着,抓着空瓶子。她手背上的血管非常清晰,像一块烧焦的木头缠绕着枯萎的藤蔓。
父亲又说:“我下顿饭再喝。”
于是奶奶松开奶瓶,双手合十,动情地搓着。
很多年以后,我和父亲聊天,提到了古代的童年事件。他听后,先是沉默,然后说:“人的心一旦枯竭,就只能浸润在酒精里,获得新生。”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奶奶回到我的老房子,直到去世。每次回去,总觉得外婆有点微醺。经过多年的酒精侵蚀,她的神经逐渐钝化,却难掩温暖。我熟悉又陌生的外婆,总是那么娇弱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喃喃自语,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奶奶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算账却很快很准。她背诵乘法口诀,张口就来。有一次,爸爸和奶奶比赛,看谁计算得更快更准。奶奶刚喝了酒,眼睛眯了起来。往往是奶奶嘴里蹦出的数字。几秒钟后,爸爸的手指还在左右张开,在算盘上飞舞。奶奶突然睁开眼睛,问:“隔壁是谁?哪一年她借了半斤标准粉,你还了没有?”
父亲说,奶奶的灵性十有八九是被酒精无限滋养的。
奶奶过着艰难的生活。命运总是没有时间眷顾这个旧时代的小脚女人。不知道我奶奶有没有过男人眼中的富贵荣华。女人无才便是德,人生如浮萍。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忙多吵,奶奶总是沉默,总是微笑。是无奈的接受,还是温顺后的悲伤?奶奶眼中的复杂和挣扎,直到我几近迷茫,才突然融化。
从那以后,无数次,在我的梦里,我被奶奶的眼睛吞没,久久凝视。当我醒来时,天上有三颗星星,我的心充满了悲伤。所谓的成熟和成长,往往只是在一瞬间。
普通人不喝水都会口干,奶奶一天不沾酒也会心烦。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奶奶因为喝酒而失控。奶奶对酒的爱就像俄罗斯文学中的人物,但没有伏特加那么强烈,更多的是舒缓和深沉。就是上海人常说的“确定性”,让别人不忍纠正自己的责任。
奶奶喝了一辈子好酒,自己从来不买。也许在旧社会一个传统贤惠的女人心里,真的说服不了自己去捏一张钞票或者捧一把硬币走街串巷卖酒。为了喝酒,奶奶独自爬上了阁楼。悄无声息,轻如猫。旧衣柜的赭石红漆越来越斑驳,日子和奶奶的手摩擦着,一天一天,变成了碎片。她把手伸进去寻找橱柜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不时停下来,听听楼下发生了什么。谨慎冷静。
据说脾气好的爷爷和奶奶年龄相差很大,从来不干涉她喝酒,因为他知道如果她要醉,只能自己醉。他是最不耐烦的。多年以后,谈起这种情况,父亲说:“无论可以通过渠道发泄的感情有多深,都会得到某种释放,那些从来不说或者从来不说的心事,只是难以承受而已。
受……”有一年清明节,我们全家专程回乡祭祖。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奶奶。绝早起来,奶奶把一头白发梳得溜光水滑,于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髻。奶奶的眼神照例是微醺的,恍惚的瞬间,那笑容变得谨慎且矜持。我跟哥哥不时嬉笑打闹,并无太多悲伤,倒更像是一次郊外春游。
经过乡间阡陌去认祖坟,奶奶跟在最后,始终纳着头,手里拎着一瓶酒。小脚,走土路,走得跌跌撞撞。我初初并未在意奶奶带酒,待众人散去,奶奶独自站到坟前,酒瓶举起,嘴对瓶口喝一口,往坟头泼洒,喝一口,泼一下。喝喝洒洒,始终不说话。祭奠的方式带了醉意,悲痛似乎也平添几分诗意。
再回老宅,正屋墙上的照片中,奶奶双瞳剪水,目光清澈。我凝立不动。乡愁是一张老照片,奶奶在墙上,我在地上。
奶奶独上阁楼,究竟每次喝掉多少酒?每次酒喝好,酒瓶重新归位,仍旧脚步轻轻,像猫一样从阁楼爬下来时,脸上多了一份满足。若恰好有左邻右舍来串门,会与对方闲聊,有一句没一句。人家逗她,“奶奶,你醉喽。”她照旧微微一笑,“早着哩!”语气轻柔,略带娇嗲。
多年后,当我自己有了醉酒的经验,时常会想起奶奶。在天旋地转降临之前,她是否有意把握、掌控,享受这美妙瞬间的同时,刻意使其迁延?在身体飘然欲飞的一刹那,她是否想到了传说中的那只鸟,一直飞一直飞,飞到死方才罢休?
作者:王 瑢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