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吃了一块饼,父亲双脚踩着被夕阳晒得血淋淋的腐烂的草地走下河堤,然后踩着长满青草的柔软沙滩,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站在那里。墨水河大石桥桥上的四辆车,第一辆被连环耙戳破的,就那样躺在那里,车的栏杆和挡板上满是一滩滩蓝色的血和绿色的脑浆。一个日本兵上半身趴在栏杆上,头盔掉了下来,挂在脖子上。从他鼻尖滴下的黑血落在他的头盔上。河水在呜咽。高粱咝咝作响,正在成熟。沉重的停滞的阳光被河上微小的波浪打碎了。秋虫在草根下的湿土里哀鸣。第三辆和第四辆车的黑色车架正在燃烧,在灼热的地面上发出尖叫和褶皱。父亲凝视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和各种颜色,看到和听到头盔里日本兵鼻子上的血滴发出的像石头编钟一样的波纹和清脆的声音。父亲十四岁多一点。1939年,古历八月初九,太阳耗尽,余烬染红了世间万物。经过一天的激战,父亲瘦削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紫色的泥土。父亲王蹲在妻子身体的上游,用双手舀水喝,粘稠的水珠从手指间晃动,无声地落入水中。当父亲干裂的嘴唇接触到水的时候,起泡的嘴唇传来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齿直窜到喉咙里。瞬间,他的喉咙痉挛得又直又硬,打了几个嗝后,喉咙才缓解到正常状态。温暖的墨河水进入父亲的喉咙,湿润而干燥,让父亲感受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虽然血腥味让他胃里翻腾,他还是一次次把水舀进喉咙,直到河水浸透了他肚子里的那张千渣裂饼,他才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肯定是天黑了,超开穹顶的下缘只有红日的一边被涂上了紫色。大石桥上,三四号车的焦味也有些淡了。砰的一声巨响,让我父亲大吃一惊。他抬头一看,只见爆炸后破碎的汽车轮胎像黑色的蝴蝶一样顺流而下,震荡扬起的黑、白、白的东方大米也溅落在盘子般的江面上。当我父亲转过身来时,他看到王,一个躺在河边的小女人,被鲜血染红了。爬上河堤,父亲喊道:
“哎!”
爷爷笔直地站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之内被完全消耗掉了,他的骨骼轮廓从发黑的皮肤下凸显出来。父亲看到,在青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突出的头发一点一点变白,父亲怯生生地俯下身子,轻轻推着爷爷说: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两行泪水在爷爷的脸上流淌,一串哗啦哗啦的声音在爷爷的喉咙里翻滚。冷支队长仁慈像老狼一样扔下日军机枪,蹲在爷爷脚边,喇叭形的枪口像放大了的狗眼。
“爸爸,跟我说话。爸爸,吃蛋糕吧。吃完蛋糕后,去喝点水。不吃不喝就会渴死,饿死。”
爷爷的脖子向前弯着,头耷拉在胸前。他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了头的重量,慢慢的慢慢的矮了。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抱头,叹息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喊道:“豆官!我的儿子,我的男人,是吗?”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两个钻石般的瞳孔里,散出了原本属于奶奶的那匹马的英气和野性。黑暗王国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祖父的心。
“爸爸,”爸爸说,“别担心。我会像你在水湾子附近钓鱼时一样练枪。我要找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算帐!”
爷爷跳起来,咆哮了三声,半哭半笑。从他的嘴唇中央,流出一行黑紫色的血。
“这就对了!说得好,儿子!”
爷爷从黑土里捡起奶奶做的蛋糕,吞了下去。褐色的牙齿上沾着蛋糕屑和血泡。我父亲听到我祖父被蛋糕噎住了,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蛋糕慢慢爬进我祖父的喉咙。父亲说:
“爸爸,去河边喝点水,把肚子里的饼泡起来。”
爷爷摇摇摆摆地走下河堤,跪在水草上,伸着长长的脖子,像骡马一样喝水。喝完水,父亲看到爷爷张开双手,把整个头和半个脖子都扎进了河里。河水遇到障碍物,激起一簇簇明亮的水花。爷爷把头伸进水里,泡了半袋烟。——父亲看着河堤上铜蟾蜍似的父亲,心里一阵阵发紧。——呼啦爷爷抬起湿透的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了起来,上了河堤,站在父亲面前。我父亲看见水滴在我祖父的头上滚下来。爷爷一甩头,甩出49颗大小不一的水珠,像珍珠一样。
“豆官,”爷爷说,“跟爸爸去看看你的兄弟们!”
爷爷跌跌撞撞地穿过道路西侧的高粱地,父亲紧紧跟在后面。他们踩着破碎曲折的高粱和泛着微弱黄光的铜壳,不时低下头,看着队员们仰面躺着,咧着嘴笑。他们都死了。爷爷和爸爸在推他们,希望能遇到一个活着的,但是他们都死了。我爸爸和爷爷的手上都是黏糊糊的血。父亲在西部看到两个队员,一个鼻口脏兮兮的,后颈很大程度上烂了,像个被砸的蜂窝;另一个斜靠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爷爷看着他们,父亲看到了他们断了腿,破了肚子。爷爷叹了口气,把土枪从玩家嘴里拔出来,把尖刀从玩家胸口撕了出来。
我跟着父亲和爷爷走过被灰蒙蒙的天空照亮的路,在同样被大火打散的高粱地里,看着路东侧的兄弟们。刘大浩还跪在那里,双手握着大喇叭,保持着吹奏的姿势。爷爷激动地喊道:“大刘!”大号一言不发。父亲推了他一把,喊道:“叔叔!”大喇叭掉在地上,低头一看,小号手的脸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离河岸几十步远,在受损不太严重的高粱地里,爷爷和爸爸找到了肠子已经被打出来的齐芳,还有一个叫“TB”的
痨四”的队员(他排行四,小时得过肺痨病),痨痨四大腿上中了一枪,因流血过多,已昏迷过去。爷爷把沾满人血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还能感到从他的鼻孔里,喷出焦灼干燥的气息。方七的肠子已经塞进肚子,伤口处堵着一把高粱叶子。他还省人事,见到爷爷和父亲,抽搐着嘴唇说:“司令……我完了……你见了俺老婆……给她点钱……别让她改嫁……俺哥没有后……她要走了……方家就断了香火啦……”父亲知道方七有个一岁多的儿子,方七的老婆有一对葫芦那么大的(被禁止),奶汁旺盛,灌得个孩子又鲜又嫩。爷爷说:“兄弟,我背你回去。”
爷爷蹲下,拉着方七的胳膊往背上一拖,方七惨叫一声,父亲看到那团堵住方七伤口的高粱叶子掉了,一嘟噜白花花的肠子,夹带着热乎乎的腥臭气,从伤口里蹿出来。爷爷把方七放下,方七连声哀鸣着:“大哥……行行好……别折腾我啦……补我一枪吧……”
爷爷蹲下去,握着方七的手,说:“兄弟,我背你去找张辛一,张先生,他能治红伤。”
“大哥……快点吧……别让我受啦……我不中用啦……”
爷爷眯着眼,仰望着缀着十几颗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黄昏的天空,长啸一声,对我父亲说:“豆官,你那枪里,还有火吗?”
父亲说:“还有。”
爷爷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左轮手枪,扳开机关,对着焦黄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枪轮子一转。爷爷说:“七弟,你放心走吧,有我余占鳌吃的,就饿不着弟媳和大侄子。”
方七点点头,闭上眼睛。
爷爷举着左轮手枪,像举着一块千斤巨石,整个儿人,都在重压下颤栗。
方七睁开眼,说:“大哥……”
爷爷猛一别脸,枪口迸出一团火光,照明了方七青溜溜的头皮。半跪着的方七迅速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来的肠子上。父亲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肚子里竟然能盛得下那么多肠子。
“『痨痨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来再跟这帮东洋杂种们干!”爷爷把左轮手枪里仅存的一颗子弹,打进了命悬一线的“痨痨四”的心窝。
杀人如麻的爷爷,打死“痨痨四”之后,左轮手枪掉在地上,他的胳膊像死蛇一样垂着,再也无力抬起来了。
父亲从地上捡起手枪,插进腰里,扯扯如醉如痴的爷爷,说:“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爷爷说。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已经挂上了天,冰凉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伟大笨拙的汉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拨得精神亢奋的白鳝鱼在河里飞腾打旋,一道道银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跃来跃去。河里泛上来的蓝蓝的凉气和高粱地里弥散开来的红红的暖气在河堤上交锋汇合,化合成轻清透明的薄雾。父亲想起凌晨出征时那场像胶皮一样富有弹性的大雾,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么眼皮那么短。父亲想起在弥漫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行,那情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想起行军高粱地中的艰难,想起王文义被流弹击中耳朵,想起五十几个队员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样往大桥开进,还有哑巴那锋利的腰刀,阴鸷的眼睛,在空中飞行的鬼子头颅,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像凤凰展翅一样扑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饼……遍地打滚的拤饼……纷纷落地的红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倒下的红高粱……
爷爷把睡着走的我父亲背起来,用一只受伤的胳膊,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揽住我父亲的两条腿弯子。父亲腰里的左轮手枪硌着爷爷的背,爷爷心里一阵巨痛。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学问的任副官的左轮手枪。爷爷想到这支枪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痨痨四”,爷爷恨不得把它扔到黑水河里,这个不祥的家伙。他只是想着扔,身体却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儿子往上颠颠,也是为了减缓那种锥心的痛疼。
爷爷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何处,只是凭着一种走的强烈意念,在僵硬的空气的浊浪中,困难地挣扎。爷爷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从前方传来了浪潮一样的喧嚷。抬头看时,见远处的河堤上,蜿蜒着一条火的长龙。
爷爷凝眸片刻,眼前一阵迷蒙一阵清晰,迷蒙时见那长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抖搂的满身金鳞索落落地响,并且风吼云嘶,电闪雷鸣,万声集合,似雄风横扫着雌伏的世界;清晰时则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由数百的人簇拥着跑过来。火光起伏跳荡,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边的火把照着后边的人,后边的火把照着前边的人。爷爷把父亲从背上放下,用力摇晃着,喊叫着:
“豆官!豆官!醒醒!醒醒!乡亲们接应我们来了,乡亲们来了……”
父亲听到爷爷嗓音沙哑;父亲看到两颗相当出色的眼泪,蹦出了爷爷的眼睛。
爷爷刺杀单廷秀父子时,年方二十四岁。虽然我奶奶与他已经在高粱地里凤凰和谐,在那个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庄严过程中,我奶奶虽然也怀上了我的功罪参半但毕竟是高密东北乡一代风流的父亲,但那时奶奶是单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爷爷与她总归是桑间濮上之合,带着相当程度的随意性偶然性不稳定性,况且我父亲也没落土,所以,写到那时候的事,我还是称呼他余占鳌更为准确。
当时,我奶奶痛苦欲绝对余占鳌说,她的法定的丈夫单扁郎是个麻风病人,余占鳌用那柄锋利的小剑斩断了两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后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细想,奶奶被爱的浪潮给灌迷糊了。他那时就起了杀人之心。他目送着我奶奶钻出高粱地,从高粱缝隙里看到我奶奶唤来聪明伶俐的小毛驴,踢醒了醉成一摊泥巴的曾外祖父。他听到我曾外祖父舌头僵硬地说:“闺女……你……一泡尿尿了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头大黑骡子……”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乱语的爹,骗腿上了驴,把一张春风漫卷过的粉脸对着道路南侧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轻轿夫正在注视着自己。奶奶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红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宽广大道,道路两侧的沟渠里,蓄留着澄澈如气的高粱酒浆。路两边依旧是坦坦荡荡、大智若愚的红高粱集体,现实中的红高粱与奶奶幻觉中的红高粱融成一体,难辨真假。奶奶满载着空灵踏实、清晰模糊的感觉,一程程走远了。
余占鳌手扶着高粱,目送我奶奶拐过弯去。一阵倦意上来,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圣坛,像一堵墙壁样囫囵个儿倒下,呼呼噜噜地睡过去。直睡到红日西沉,睁眼先见到高粱叶茎上、高粱穗子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紫红。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风疾驰,高粱嚓嚓作声。他感到有些凉意上来,用力把衰衣裹紧。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觉腹中饥饿难忍。他恍惚记起,三天前抬着那女子进村时,见村头三间草屋檐下,有一面破烂酒旗儿在kuangfengbaoyu中招飐,腹中的饥饿使他坐不住,站不稳,一壮胆,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来到东北乡“婚丧嫁娶服务公司”当雇工不到两年,附近的人不会认识。去那村头酒店吃饱喝足,瞅个机会,干完了那事,撒腿就走,进了高粱地,就如鱼儿入了海,逍遥游。想到此,迎着那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膨胀,如牡丹芍药开放,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鲜明得可怕。西走一阵,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义丈夫单扁郎的村庄。田野里早已清静无人,在那个年头里,凡能吃上口饭的庄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恋晚,一到夜间,高粱地就成了绿林响马的世界。余占鳌那些天运气还不错,没碰上草莽英雄找他的麻烦。村子里已经炊烟升腾,街上有一个轻俏的汉子挑着两瓦罐清水从井台上走来,水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余占鳌闪进那挂着破酒旗的草屋,屋子里一贯通,没有隔墙,一道泥坯垒成的柜台把房子分成两半,里边一铺大炕,一个锅灶,一口大缸。外边有两张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乱搡着几条狭窄的木凳。泥巴柜台上放着一只青釉酒坛,酒提儿挂在坛沿上。大炕上半仰着一个胖大的老头。余占鳌看他一眼,立即认出,老头人称“高丽棒子”,以杀狗为业。余占鳌记得有一次在马店集上见他只用半分钟就要了一条狗命,马店集上成百条狗见了他都戗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绝对不敢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