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家明
朱勇的手稿是对他30年文学道路的回顾,这实际上是一次创造性的谈话。第一部分,《在故宫书写整个世界》,共50章,7万字。一坐看完,感觉和《七札》差不多——虽然他们的具体内容和表达方式完全不同;这也让我想起了《金蔷薇》——只有朱勇谈自己,而波斯托夫斯基主要谈其他作家。
标题很酷《在故宫书写整个世界》。前几章,他讲述了自己18岁从沈阳出发,在北京求学、工作、定居的漫长历程。他好像没有故乡,感觉自己有两个,一个是养育自己的故乡,一个是文化的故乡。这种文化的故乡,在他出生之前,就埋在了他的血液和基因里。从第六章开始,都是在向文化之乡故宫靠拢,黑暗中似乎还有一丝机会。他去过南方,去过西藏,经历过几次风险,“在大地上爬行摸索”,他的生活和写作仿佛随着空间的扩展而延伸和改变。他生活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小镇,埋头写作,组织了一支作家足球队,但祸不单行。他在比赛中受伤,花了半年时间养伤。受伤后,他受邀前往美国,成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常驻艺术家。回国后,他“攻读博士学位,写作和制作纪录片。从此,就像一个旋转的陀螺,我想停都停不下来。”
出版了十二卷四五百万字的《朱勇作品集》后,他开始怀疑:这样写有意义吗?他不认为自己的文字会流芳百世,一时的辉煌不足以成为他消磨时光的理由。最后他说服自己,意义不重要,写作其实是一种没有理由的爱,“孤独而诚实的生活”,就像农民种地一样。在这种信念下,他享受着自己的写作生活,听着音乐,“仿佛风把我的思绪吹得很远”,“书从书柜里蔓延到桌子上,地上,甚至床上”。“我看到那些存在了很久的汉字,被我的书写重新组合,注入了新的灵魂,我的内心会焕发出说不出的愉悦。甚至连敲击键盘这个动作本身都像是钢琴师的演奏,带给我成就感。屏幕上方的空白文件是我的王国。虽然国土面积小了点,但还是给我带来了统治者的自由和潇洒”。
他“固执地认为所有消失了的人和事都还存在,只是改变了存在的方式”,“在这里我感觉和那些生过、死过、爱过、恨过的人那么亲近,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千千的历史线索和注脚数不胜数。他很贪婪,从东到西收集东西,并用胶水将它们拼接成尽可能完整的古老但新的物体。他就是这样通过写作一步步来到故宫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多少机遇帮助他,他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来到故宫的。故宫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开放、快乐、流行、前卫,它需要他。
朱勇终于进入了紫禁城这个“城市”,成为了紫禁城的一员。“进入故宫后,我和我写作的性质都变了。我不再是旁观者,不再只是观察者,我是故宫的(一部分)……有我的故宫和没有我的故宫,在我心中绝对是两个故宫”。“表面上看,故宫到处都是围墙,是一个独立封闭的世界。其实故宫到处都是门,是向全世界敞开的——写故宫就是写全世界”。他许下了一个宏伟的愿望:用文字重建城市。短短几年,他写了几百万字的故宫。
六百年故宫的故事
面对故宫(旧称紫禁城),总有一种想说话的冲动。宏伟的事物总是让我们兴奋,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但是故宫那么大,一个人的生命瞬间就没了。要经过层层史料才能找回来。
在故宫,生活的参照系太大了。一个人在里面,就像皇宫里的一粒沙子,不值一提。即使乾隆这位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坐拥中国历史上第二大帝国(疆域面积仅次于元朝),在这深宫里,依然会感到无所适从。他也会像哲学家一样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你要去哪里?因为这些问题嵌入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在广阔的宫殿里更容易被唤醒。总之,作为一个建筑,故宫显然太大了。书上说,故宫是中国明清两代的皇宫,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建筑群。但在我看来,它的作用并不仅限于皇帝的工作和居住。一个人对空间的需求不是无限的。清朝的皇帝乾隆在紫禁城里建造了许多建筑,这在紫禁城的建筑史上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不过,他最爱的还是八平米的三希堂。
故宫是名副其实的城市,是物质的城市,也是人的城市。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典范,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在我看来,故宫最根本的特点是,它是一个生命体,就像一棵老树,从种子落地开始就从未停止生长。时间无声地流过故宫,却在其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故宫不是一个坚固的、永恒的,而是不断变化的,虽然那种变化可能极其微小,就像一个人额头上的皱纹,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发现。这些具体而微小的变化,将这座城市推向了永无止境的生活节奏。这是故宫的这个“古”与其他古物最根本的区别。
600年的故宫好重。我不想重,我想轻,我想自由,像一只鸟飞过紫禁城的天际线。为此,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写一座城,就像造一座城。首先要考虑结构问题。紫禁城(紫禁城)600年来被无数人和事物占据,史料众多,线索扑朔迷离。在我眼里,就是乱。我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它600年的历史。历史不是过去时间的总和,而是我们对过去认识的逻辑。所以历史和建筑一样,既有感性和审美的一面,也有理性和逻辑的一面。
首先明确一点,我不打算写成编年史,那样太容易变成流水账了。我在寻找一个更亲密更合适的叙事结构。在反复尝试之后,我决定采用以空间取时间的结构。
我们对紫禁城的理解,
首先是从空间开始的,我们会站在某一个位置上,看那浩瀚的宫殿,携带着它所有的往事,在我们面前一层层地展开。本书的讲述,也像所有走进故宫(紫禁城)的人一样,开始于午门,然后,越过一道道门,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全书共十九章,除了前两章综述了它的肇建过程和整体结构以外,在其余的十七章里,我把故宫(紫禁城)分割成许多个空间,然后,带着读者,依次领略这座宏伟宫殿。其次,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人的时间意识,最早是通过空间获得的。在周代,中国人通过立表测影以知东南西北,进而划分出四季:正午日影最长的为冬至日,最短的为夏至日,那么在这最长最短之间的中间值的两个日子就是春分与秋分。除此,中国人还通过观察星象(北斗星)来确认季节。
古代中国人先有空间观,后有时间观。时间产生于空间,空间就是时间。
故宫(紫禁城)是空间之城,同时也是时间之城。故宫的中轴线(从午门中心点到神武门中心点)是子午线,南为午,北为子,与夏至、冬至分别对应;而北京城的日坛与月坛的连线则刚好是卯酉线,与春分、秋分相对应──明清两朝,春分行日坛之祭,迎日于东;秋分行月坛之祭,迎月于西。
我的同事王军先生在2016年进行“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专题研究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故宫(以及整个北京城)子午线与卯酉线的交叉点,刚好是太和殿前广场。这表明三大殿所代表的帝王权力,不仅是空间的主宰,也是时间的起始。
故宫的平面图里,其实也包含着一个“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图”,可以分出四隅、八天干、十二地支。从某种意义上说,故宫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日晷。它的空间系统里,暗含着一套完整的时间系统。故宫的历史、人物活动,都围绕着它特有的空间和时间秩序展开。
所以,讲建筑,讲空间,最终还是要讲历史,讲时间。写硬件(建筑),目的也是为了写软件(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没有了空间,所有的时间(历史)都没有了附着物,都会坍塌下来;而没有了时间(历史),所有的空间都会变成空洞。
在故宫(紫禁城),绝大部分建筑空间都容纳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风云,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面对每一个建筑空间,我也只能选取了一个时间的片断(当然是我认为重要的片断),让这些时间的碎片,依附在不同的空间上,衔接成一幅较为完整的历史拼图。这样,当大家跟随着我的文字,走完了故宫的主要区域,从神武门出来,我们也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对故宫六百年历史的回望与重温。
生存与逝去的故宫
我每次走进故宫的时候都有一种恍惚感,类似于石涛在《秦淮忆旧》册页中表达出的那种既依恋又想摆脱的复杂心理。因为我同时见证了它强韧的生命力和衰朽的荒芜感,尤其在故宫大修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些现场,比如建福宫,看到一些崭新的构件出现在紫禁城斑驳的框架内,更何况这场规模宏大的木质运动中,“木”再度申明了它在古老阴阳五行体系中作为生命力象征的正统地位:“木是东方、春天和生命力的伟大象征。不仅如此,从汉代开始,几乎所有的儒学家和道学家都认为,龙就是木神,代表东方精神,龙来自水,代表木的生命起源,龙口吐出火焰,象征木能生火的物理本性。尽管龙没有建立独立的神学体系,但它的灵魂却以器物方式渗入日常生活,成为木质文明的隐秘核心。在某种意义上,龙与木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表述。”
另一方面,故宫又无疑是一座巨大的废墟,“故宫”的名字,以及它深处的那些残垣断壁、衰草枯杨,都透露出它的废墟性质。春天的时候,慈宁花园遍地的野花已经没膝,在风中像海浪一样摇曳,乌鸦聒噪着,在苍老的梁脊上成群地起落。这样的图景,表明我们都是“后来者”“迟到者”,历史早已在我们到来之前发生,而现在,不再有“历史”,“现在”的时间,与“历史”是脱节的,尽管它们在空间上是重叠的,但它们在时间上是不连贯的。我们身处“现在”,无法目睹“从前”的宫殿,我们看到的,只是历史缺席之后的虚空。废墟的“墟”字中包含着两重含义:它的“土”字旁,表明了废墟的物质属性,而右面的“虚”字,不仅注明了它的发音,更表明了它的精神属性──它是虚空的,是历史在现实的水面上的一个投影,我们可以看见它折射出的光芒,却不能真正把它掌握在手里。
所以,在我的眼前出现的,至少有两个故宫──生机勃勃的故宫和垂死挣扎的故宫。生与死这两种对立的运动,在宫殿里同时发生,我们甚至可以听见它们较量的声音。这使得对故宫的叙述变得无比艰难──我们很难掌握叙述的时态;叙述的口径也容易变得含混不清。
紫禁城中你所不知道地方
所谓“隐秘角落”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于皇帝来说,紫禁城不存在隐秘角落,因为这座皇宫,就是因他而存在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全天下的主儿,对天下的一切都有知情权,何况一座宫殿?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犹如“上帝”,对天下万物──当然包括宫廷的每一个细节──拥有“全知视角”。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的视角都是“限制性视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假若看到了自己不应该看见的事或者物,必然大祸临头。
所谓的“隐秘角落”,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自这座宫殿在公元1420年竣工,到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在这五个世纪里,整个紫禁城都是隐秘角落,闲人免进。所以,故宫今天的英文译名,仍然是“the Forbidden City”。
1924年,逊帝溥仪年满十八周岁。光绪皇帝,就是在这个年龄亲政的,而溥仪却在这个年纪被扫地出门。最后一位皇帝离开之后,清室善后委员会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文物清点工作,1925年10月10日成立了故宫博物院──“故宫”的意思是“从前的宫殿”,而“博物院”则标明了它的公共文化性质,宫殿的主语,从此发生了逆转。
那时的故宫博物院,开放区域仅限于乾清门以北,也就是紫禁城的“后寝”部分,博物院的正门,则是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而乾清门以南,则早在1914年就成立了古物陈列所,是一个主要保管陈列清廷辽宁、热河两行宫文物的机构,前面提到的武英殿,也就成了古物陈列所的一部分。这个机构一直存在到1948年3月,与故宫博物院合并,故宫博物院才真正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
但是,几十年中,出于文物保护和办公的需要,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始终没有超过一半。那些“未开放区”,就显得愈发神秘。每次有朋友来故宫,都希望我陪他们到“未开放区”走走,我也萌生了写“未开放区”的念头。然而,“未开放区”是在不断变化的,它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个动态的概念。2015年,故宫博物院迎来90周年的生日,在这一年,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从52%增加到65%,未来的日子里,会有更多的“未开放区”成为开放区。或许有一天,对于这座古老的宫殿,每个人都将拥有一个“全知视角”。这使我最终放弃了写“故宫的未开放区”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故宫的隐秘角落”。
相比之下,“故宫的隐秘角落”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因为它不只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情感的。它可能在“未开放区”,如慈宁花园、寿安宫,也可能在“开放区”,如昭仁殿,就在乾清宫的东边,中轴线的一侧,虽曾决定帝国的命运,却极少为人关注。
“故宫的隐秘角落”,是故宫魅力的一部分,或者说,没有了“隐秘”,就没有真正的故宫。在我心里,故宫就是生长“隐秘”的地方,一个“隐秘”消失了,就会有更多的“隐秘”浮现出来,就像日升月落,草长莺飞,生生不息,永不停歇。
所以,即使故宫在空间里的“隐秘”消失了,它在时间里的“隐秘”却仍然健在,完好无损。在这座宫殿里,永远会有一些让我们无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是已然破损的时间。它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永远无法修补。但正是这样的破损,成就了它不可一世的美。
建筑、文物都可以修复,让它们历尽沧桑之后恢复原初的美,但时间不能。我试图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将宫殿深处的“隐秘”一一破解,这本书就是这样诞生的。但我知道这纯属徒劳,因为真实的“隐秘”是不可解的,就像刚刚说过的,“隐秘”不会因破解而消失,而只能随着“破解”而愈发显现和扩大。历史就像一桩悬案,无论遇上多么高明的侦探,也永远不可能结案。
这是历史吸引我们的一种神秘力量,此刻,它就储存在故宫的内部,如神龙首尾缥缈,似七巧玲珑不定,却又那么的让我们魂不守舍。(汪家明)
来源: 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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