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亚刚(北京语言大学副教授)
很多人分不清中国山水画和西方山水画的异同。两幅画虽然都是山水,但本质上是不同的。暂且不谈它们之间的工具、材质、表达方式的差异。仅从思想表现方面来说,西方山水画主要表现真实场景,挂起来能起到装饰作用,而中国山水画被赋予了更多的思想,不能简单理解为装饰品。
孟《青卞隐居图》资料图片
一
在谈论如何欣赏一幅中国山水画时,最常用的是“卧游”一词。据说南北朝时,宗炳壮年时游历四方,年纪大了就把自己生活的地方画在墙上,希望达到心照不宣,卧薪尝胆的效果。虽然人们经常用宗炳的故事来解释睡游,但这个词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误解,认为睡游是在火边睡觉,回忆年轻时年纪大了不能玩的感觉。事实并非如此。睡游和真实景观关系不大。它有着更超然的精神追求,是一种观道的精神活动。我们可以通过东晋王羲之《兰亭序》中的语录来欣赏这种精神活动。王羲之在和朋友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后,不禁感叹光阴荏苒,人生苦短,进而思考人生的真谛和解码的方法,认为人生在世,“或一室尽臂,悟言;还是因为受委托,所以出了无情”,一静一动,一内一外。虽然方式不同,但都可以在“喜相逢”的时候达到“迅速自足,不知老年临近”的境界。看王羲之说的两种方式,一种是从内心寻求,一种是从外界寻求。欣赏中国山水画,躺着就是王羲之所谓的“一室通怀,一室悟言”。它是一个生活在小房间里,欣赏一切,通过画家构建的山水世界思考过去和现在,思考人生,进而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过程。
你怎么能睡觉呢?需要满足一些外部条件。行家首先要偷得半天闲,让自己从外到内地安静下来。文人士大夫历来有崇尚“闲适”的传统。比如宋代苏轼曾说“山川沉浮,性无常,闲为主宰”。收藏古玩、字画,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符合“休闲”的生活方式。南宋赵,《洞天清录》写道:“人生在世如白驹,但风雨悲时,两三回,只有十分之一的耳朵得闲。了解情况的可以享受一下,120%。在这一百零一人中,我以肉欲为乐,但我不知道我们也有自己的乐趣。开始的时候,眼睛没有颜色,耳朵没有声音。窗明几净,焚香其中,佳宾玉立相映,摄古人妙迹,观鸟封书,奇峰远水,摩钟鼎,亲见商周。”明代沈纯泽《长物志序》把收藏古玩的“忙”作为衡量一个人品德和才能的方法:“夫标榜自己为林,品酒品茶,集方位图史,属杯盘。他是世界上爱管闲事的人,所以他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东西。而品酒师,在这里看韵,只是多愁善感罢了。”明代郜琏(《燕闲清赏笺》)对“闲”的解释是:“心无所功可猎,身无所臂可战,民避俗逸名,世人谓之闲。而游手好闲的土匪以肉为生,无所事事就叫。做一个绅士的代价是什么?知闲能陶冶性情,愉悦心灵,使人快乐长寿,使人感到自由。”让自己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安静下来,这样才能进入山水画的世界。
其次,书房要小,所谓“小房间”。如果你去过故宫博物院著名的乾隆书房——三希殿,你会对这个“小房间”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在偌大的紫禁城里,由养心殿西暖阁改造而成的三希殿只有八平方米大小。可以想象,甘龙从繁忙的政务中偷闲半天,坐在这间小巧雅致的屋子里的沙发上,展览和欣赏书画。三希堂内,墙上挂着的对联“拥抱今昔,身心合一”,似乎是对“卧游”二字的注解。
再次,展览体量也很精致。除去郭《早春图》、范宽《溪山行旅图》这样的大障,宋元传世的画更多的是小巧玲珑的长卷作品,更适合在小房间里观赏。欣赏这样的长卷,一边展开一边卷起来。你能看到的,永远是一尺左右长的画面,给人“换景”的感觉,能细细品味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条小溪。明代中后期以后,竖轴大的作品迅速增多,用于挂在墙上。欣赏这些作品需要悬挂作品的高度和观看者与作品的距离。通过选择合适的高度和距离,观者可以走进画家根据他的设定所营造的山水世界。
当然,除了一个人欣赏,也可以邀请一两个高层次的学者一起观看。明代,周权写了一封信,邀请周亮公去赴约赏画。他在信中写道:“房间不是很安静,但不干燥也不潮湿,坐着躺着都挺舒服的。房间里挂的画,虽然太旧了,但都是李英秋的手迹,董的作品已经重复了三遍,颇得懂行的人欣赏。酒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酿了三年了。喝多了不会导致唇裂。主人虽老,却不疲,能通宵待客。”这样的邀请很吸引人。
古代的字画名作,大多不像现在这样陈列在博物馆和美术馆里。在当时,只有少数人有幸能够珍惜和把玩这些杰作。明末清初,元代画家黄的名作《富春山居图》为所藏。邹在题词中羡慕地写道:“问卿何命,是与数十年,放于枕书,以至于卧;陈的位子是吧,吃吃喝喝。厌倦了装酷,厌倦了快乐,沉醉于醒来。”当轻舞临终时,他想和这幅画葬在一起,所以他的家人烧掉了它。幸运的是,他被他的侄子从火中救了出来。一卷《富春山居图》被这个抢走了,分成了两段。到目前为止,一个是浙江省博物馆,一个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如今,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优秀的中国山水画,在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也可以看到一些古代的经典画作。高清打印相册里的原图是一流的,网上的高清图也有,古人比不了我们。
州尧舜王酒代理,苏州尧舜王酒价格2.jpg">明沈周《京江送别图》资料图片二
有人要问,即使我满足了以上这些外部的条件,但在欣赏中国山水画时,依然难以取得卧游的效果,怎么办呢?
中国山水画有一些主要的题材,通过这些题材传达出大致相同的含义。同类题材的作品,画家在表现手法的选择上、在画面的营造上也是类似的,通过类似的象征物传达一定的意境。了解了这些题材,观者与画家之间就能完成最基本的精神层面的沟通。这类常见的题材有隐逸、送别、祝寿、雅集、待渡、行旅等。我们选其中的隐逸和送别两个题材来举例说明。
隐逸是中国山水画最为常见的题材之一。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成为历代文人向往隐居生活的一个意象,“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状态是许多人所向往的。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产生过归隐的心思,不幸身遭乱世,难免不起隐居之情;为烦琐的俗务所累,禁不住会在心中低吟《归去来兮辞》;不被世人所理解,也会时而在心中泛起“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冲动,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想“致君尧舜上”却无门路,便想通过一隐成名,走一条曲折迂回的道路……种种原因,让隐逸成了诗文书画中常常被表现的主题。元代画家王蒙的《青卞隐居图》便是此类题材的代表作之一。王蒙为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的外孙,一生或隐或仕。在这幅画中,绵密的群山围绕出一个居于画面左上方的向内的世界,这是一个隐逸的世界,是理想的彼岸。与此同时,画面右下方被群山隔绝在外的世界象征着外部的现实世界,是现实的此岸。鉴赏这幅作品,观者被画家设定为站在此岸之人,目光会不由得沿着画家设定的线索,逐渐越过密林深处,透过绵延的山脉,终于发现了一个别有洞天的彼岸世界。这样欣赏一次,便是一次卧游,既是观者与画家之间的一次交流,也是鉴赏者与自己的一次心灵对话。从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判断,此地当时正处于战乱之中,不太可能呈现出如此静谧的氛围,但王蒙却通过自己的画笔,营造了一个理想的山水世界。
送别也是中国山水画最常表现的题材之一。人生之中,离别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古往今来,有多少诗篇写尽了离别之情,有多少幅画作表达了依依惜别的情感。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彝尊出京时,王翚以一幅自己所画的山水相别。朱彝尊作诗道:“王郎五载一相逢,写出云峦别思重。仿佛摄山风月夜,秋窗同听六朝松。”离别造成的两地相隔,通过一幅山水画作为纽带把两人连接了起来。清代画家王原祁曾仿元代画家高克恭笔法作画一幅,送给被他称为松来的先辈。王原祁在题款中写道:“先辈松来将为楚游,出侧理索画,写此入奚囊中。潇湘夜雨,与湖南山水恰有关会,出以房山法,更见元人佳趣尔。”可见,王原祁送给这位前辈的画作,不仅在内容上通过潇湘夜雨来让对方感受到他的送别之意,而且在画法上也作了精心的选择。送别一类的中国山水画,也有相对固定的程式。通常,我们首先会看到画面前景中的人物,他们站在告别的此岸;其次,我们会随着离别之人的方向被画家引向遥远的彼岸。往往,此岸象征着当下,而彼岸则象征着未来。比如明代画家沈周的《京江送别图》即是离别题材的代表作之一。这幅画是沈周送给即将远到四川赴任的叙州太守吴愈的作品。画面描绘了众人与朋友长揖而别的情景。但画家并未着力去刻画人物,而是用大量笔墨营造了一个此岸和彼岸的世界,郁郁葱葱的林木掩盖了离别的伤感,让观者进入画家营造的山水世界中,去体悟远方和未来。在画中,彼岸不仅是一个象征着远方的空间概念,更是象征着未来的时间概念。多年以后的我们,在欣赏这幅画时,即使不知道沈周和吴愈的故事,但看到画面,依然能够体味到送别时的依恋与祝福。
除了主题、相对固定的模式、类似的象征物之外,中国山水画的意境还体现在画家对笔墨的锤炼上。想要欣赏画家透过笔墨所传达的意境,需要具备一定的绘画和书法知识。笔墨是指对毛笔和水墨的运用。透过欣赏画面中的运笔和用墨,不仅能让观者判断出画家技法水准的高低,也能判断出画家的审美旨趣。中国文化讲究在传承的基础上创新,作诗要让人能看出你是学杜甫还是学王维,作画也一样,要让人能看出你是宗某派、某家。所谓的宗某派、某家,最直接的是学图式,高一级的是学笔墨,更高一级的则是学审美的意境。影响深远的画家,不仅能创造出自己独有的图式和笔墨语言,更重要的是能创造出独特的审美意境。但这种审美意境是通过图式和笔墨传达出来的。比如我们熟知的画家吴昌硕,他以几十年的时间深入学习《石鼓文》,并把从中学得的笔法运用到自己的画中,从而产生了一种被称为“金石气”的美感。不同的画家会传达出不一样的审美意境,有的俊秀,有的清雅,有的朴拙,有的浑厚,有的华丽……长期学习某位名家或某幅作品,便会不自觉地在每一笔中都蕴含着这位画家或这幅作品的审美意境。唐代张怀瓘在论书时认为:“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这句话的意思是,写文章要写出几句话才能表达清楚意思,而书法只需要写一个字便能让人看出写字人的心境。听起来有些玄妙,但当你长期浸润其中之后便能感受到他所言不虚。因此,当我们欣赏一幅中国山水画时,最值得玩味的便是画家的笔墨,以及笔墨所传达出的审美意境。透过笔墨,观众不仅能与画家心灵相通,还能与画家所仿、所学的更早的画家心灵相通,感受他们的高妙,提出自己的意见。透过笔墨,观众也能受到美的洗礼,欣赏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能感受雄强之美,欣赏元代倪瓒《六君子图》则能感受清幽之美。一幅画是一个人,一幅画是一个意境。观者既是在品画,也是在品人;既是在品味别人,也是在品味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观者通过画家营造的山水世界,完成了一次卧游,完成了一次心灵的远行。
早在唐代,张璪就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理念。千百年来,中国的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一边在从自然界学得山石、树木、云水的画法,一边通过自己的心裁,让画面传达出更加深远的意境。北宋画家郭熙提出,山水画要营造出一个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世界,使观赏者可以想象自己在画面所描绘的世界中行走、远望、游览、居住。郭熙认为,能实现这四个方面的画作均为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原因是即使在现实世界中占地数百里的山川,可游可居之处也难以占到十分之四,显得更加难得。郭熙的要求既是对画家而言,也是对观者而言,“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因此,与西方风景画不同,中国山水画不是对真实世界的写照,而是营造了一个能让观众卧游的山水世界,从而让人完成一次充满诗意的心灵之旅。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28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